一幢、一幢、一幢相似的小楼数过去,第二十八幢里就住着茉莉。茉莉后面还有两幢楼,街就没了。接壤的是一大片杂树林,叫橡树公园,乍看一个人影也不见,据说里头干什么的都有:有杀、有奸、有劫,连同野餐的、游戏的、**的。有条自行车小道给你走。不久郑大全就从这条小道上来,找上了茉莉。
茉莉八十岁了。从七十八岁那年,她就没跟人讲过话了。电话上讲话也是一两个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医生交谈,每回都是同样的话:“感觉还好?”“还好。”“一定要按时吃药。”“药方我已经给你寄去了。”“我收到了。”“买药有困难吗?”“不困难的。”这个国家样样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讲话。茉莉一个月出去买一回食物、配一回药,只要你有钱,不需你费事讲任何话。
茉莉的钱是丈夫留给她的,还有这幢房,还有那辆车。只要不活过了头,茉莉的钱够花了。茉莉还有些首饰,够她慢慢卖了添到物价飞涨的差欠中去。总之,茉莉活得跟没活一样平静。吃饭读电视预告,吃甜食看电视,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也不要紧,可以成宿成宿地看电视里推销东西:衣服、首饰、工艺品,见终于有了买主,她便惋惜一声:能信推销员的吗?上当啦,你个倒霉蛋儿。
正看着十点的晨间新闻,茉莉忽然想起药还没吃。那是治疗她心脏的药,不吃,很快就显出它的灵来。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这段节目看完吧。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茉莉吃药一向是教条的准时。今天她却破了这教条,她根本意识不到它所含的某种宿命意识。
走到底楼还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郑大全的住处了。地方很潮湿,潮渍在墙上画了地图。郑大全妻子就从隔年的挂历上剪些图景、人像贴上墙去。但不久人像的脸就给潮得扭曲起来。
郑大全是干推销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产品介绍出门。妻子兜着大肚子送他到门口,说:“少背些!你以为有人会看它?”
郑大全笑笑,在她枯焦干瘦的脸上啄了个吻。
在亮处,妻子才发现丈夫的西装上有几处油污,领圈磨得能看见里面的麻料里。这西装绝不止二手货了。她没说什么,只问他身上还有没有钱。
“你呢?”他反问。
“你要多就给我几块,一会儿买菜去我怕不够。”
他让大包压得人斜在那里。从皮夹里抽出唯一一张二十元,皮夹口躲开妻子的眼。
“你没了吧?”
“还有。”
“早点回来,晚上咱吃饺子!”她隔着七月身孕的大肚去够他的嘴唇,“吧叽”带响地亲了他。他俩一向很要好。
郑大全已走到街上。他心里使着劲:说啥今天也得推销出一件去,说啥也不能让人拿门缝夹我,不等我话说完就把我挤出去。得在妻子分娩之前搬到稍微人味些的地方去。
车跑起来时,他忽然来了股快乐,似乎预感到有那么个老茉莉等在他前头。
茉莉其实早从电视上跑神了。她想到这天是她八十岁生日。二十岁时她嫁给路易。路易那时黑头发,不像她,发色完全像金子。他要活到现在,会跟她一个发色了,银灰的。她跟着路易去过亚洲,之后是把全美国住遍了。因此她没朋友,习惯不同人热络。否则,住不久就离开了,你是记着他们好还是忘了好?她不喜欢拖着许多记忆:明知这一世不再见了,干吗去麻烦自己,又是信,又是电话,年末还得圣诞卡。路易说:“圣诞卡总他妈的免不了吧?”他便把整盒的卡买回来,打字机前一张张打发,脾气大得吓坏人,似乎那些收他卡的人逼他做这劳役,躲也躲不掉,赖也赖不掉。他们知道你还活着,怎么可以不收到你的卡呢?到现在偶尔还收到寄给路易的卡。他曾经以圣诞卡做了太多“我还活着”的声明,因此他死了十年人们也不拿这死当真。
将电视音量熄弱些,茉莉起身去吃她的药,能感到心脏的饥饿。可半道上,她却听电视里说,前总统尼克松病危,茉莉愣住去听,再次把药给忘了。
一个门上开了个方洞洞,里面是张拉丁种的女人脸。
“找谁?”女人问。
郑大全伸头缩颈地笑笑:“送东西的。”
女人说:“把东西留在门口,你可以走了。”
郑大全再打个千儿:“这么回事——我们公司新出的一种产品……”
女人说:“我没有的第一是工夫,第二是钱。”
“正好啊!新顾客有百分之三十折扣,还可以分期一年付款……”郑大全想抓紧时间多说些词儿。
女人“嘭”的一下关闭了那方洞口。
郑大全只好再次按门铃。
方洞又打开时那女人说:“你再按一次门铃,我就叫警察!”
“对不起,对不起!”
“你按了三次门铃了!”
“两次!……”
“三次!”
郑大全马上说:“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输给她。他低头从包里拿出一册产品介绍,再抬头时,那方洞又闭上了。里面的话是讲给他听的:“如今的推销员都这么有侵略性,像盗匪!”
郑大全想拾块儿砖头照那门砍过去,想想还有老婆,算啦。在外头给人气死,一想到家里等着个黄脸娇妻,也就能自个儿对自个儿说句:“拉倒吧!”他将那份“产品介绍”顺门缝给掖进去,走不远回头,见那东西已给掖了回来。他立定,冲那紧闭的大门庄严地竖起中指。
郑大全对那女人竖起中指,心中念道“死你,死你”的时候,茉莉正在满屋子找她的药瓶。她从不乱搁它的,却常常找不着它,不好,这回竟找了一个多小时。她自然不知道郑大全今儿是拿她做最后一个攻击目标了。
中午了,郑大全一笔生意也没做成,他饿了,背着大包从橡树公园朝茉莉走来时,感到太阳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开门,见门外站着个东方男子,方脸,细皮肤,身子与头比似乎又小又单薄。
“你好?”郑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马上认定这个白种老太婆内心暗藏的对于他的邀请。
“请问……”茉莉微笑,尽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种微笑是怎样摆出来的。
“我是在作一个考察……”
茉莉点头,真拿他当回事儿了。
“噢,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么脊椎神经研究中心。就是说这个模样清秀的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不过茉莉仍觉得与他谈话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谢谢,不过……”茉莉开始关门。
“您别关门呐!”郑大全说。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开始萎缩。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郑大全吼起来。
茉莉吓得精神也涣散了一瞬,竟听了他的,把门开到原先的程度。
郑大全自己也给这吼弄怔了,但马上老起脸皮,将她看住,眼光是关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没经受这样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温暖。
“我想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郑大全说,“我可以进去慢慢说吗?”
“不。”茉莉很不含糊,虽是微笑着。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边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郑大全开始讲床与人的脊椎神经的关系。他今天的英语很帮忙,虽然满是语病,却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说。她神情认真了,心想,他竟断出我右边肩膀的病痛呢。他却停住不往下多说了,知道自己的瞎话说中了她。但多说就要走板,人活长了脊椎都出麻烦,麻烦多半影响肩膀。反正人一共俩肩膀,你说哪一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概率。
“你说得挺对。”茉莉说,“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郑大全问。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这不是我的错。喏,那边有个咖啡店。”
还是完了,郑大全想,他妈的、他奶奶的。
“再见。”茉莉说。
郑大全见茉莉真的就要拿门给他挤出去了。他猛地把两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让门挤上,他“哎哟”一声惨叫。
茉莉慌了,大敞开门。郑大全疼得抱住手指头,一脸都在抖。
“实在对不住!没注意你的手……”
“没事,我自己也没注意!……”他心想,这苦肉计并不是预谋,是急中生智。
茉莉几乎搀了他进来,生怕他真伤着了,请她吃官司。郑大全这才看清整个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双踩塌了帮儿的鞋。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那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茉莉请他坐下,他没有,口里直谢。我他妈上这儿干吗来了?唯一能向她推销的,怕是骨灰盒。他将那一大包产品介绍卸到沙发上。紫红的丝绒沙发上每只方垫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还沾了些银灰的、蛛网般的枯发。他决定不喝茉莉从水龙头里接给他的水,万一他碰了这房子任何东西,可得记着洗手。
“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地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郑大全伸长腰去那大包里翻什么。
“你拿什么?”茉莉问,带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那上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只需撞它一个部位,警察们就会朝这儿上路。这时她看清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本册子,是本印得精美的产品介绍。她出口长气。
“您的右肩情况很糟。”他用类似风水先生的低回声音说。
茉莉下意识以左手抚摸右肩,听他讲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这儿,这是按摩器,一开这个按钮,它马上就会动起来,给你背上来‘马杀鸡’!一次人工马杀鸡你知道多少钱吗?”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郑大全扬高了嗓门道,脸上是种激烈的煽动,“最贵的到一百呢!一小时,一百块!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张这样的床,每天能给你省多少钱!算你每天做‘马杀鸡’两钟头,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钱?”
茉莉无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