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文整了整自己的教士长袍,感觉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跟着赛贝斯迤迤然进入会客室。
客人是一名五官精致的女性,亚麻色的长发简单束起,穿着件麻布修士服——这是教会供客人使用的,胸口挂着一枚菱形纹章,纹章上绘制着叉开八个犄角的十字架和张开翅膀、鬃毛倒竖的狮鹫——专属于圣骑士的徽章。她的身旁,一条半人高的木匣斜靠在长椅上,大约是传闻中的‘神之牧鞭’。
“初次见面,我是东三区助祭埃尔文,让您等待这么久,真是失礼了。”
“我是荣光骑士团的修.哥瑞安。”
女骑士双手抱胸,架起一条腿,脚尖高高翘起。表情似笑非笑。
“初。次。见。面。埃尔文先生。”
“埃尔文大哥”,赛贝斯小声提醒,“不是初次见面了,昨天是她把你抬回来的。”
她不放心似的补充道:“拖着你只用了一只手,力气可了不起了!”
惹来女骑士不满的视线,赛贝斯苦着脸缩到埃尔文身后。
那岂不是说是从酒馆把自己带回来的人是她?埃尔文不清楚细节,只隐约记得昨天好像说了不得了的话,最后被谁阻止了。究竟是什么话呢?
思来想去毫无印象。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女骑士时突然感觉到了心虚。他稍微压下了挺直的背脊。
“昨天谈过的事,可还记得”
“……骑士大人,能否…给点提示。”埃尔文心里没底。
女骑士声音严厉,听起来有点着急上火:“遗土的事!别告诉我你忘了!”
埃尔文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连忙赔笑:“这位就是负责护送遗土的骑士大人吗。你看,首先得先去墓园取土。埋下去两个星期,肉体应当还只是刚刚回归大地。您想必是能理解的。这件小事我一个人去……”
“不麻烦,一起去吧。”
女骑士背起木匣,雷厉风行,“带路!”
“……”
“……”
“骑士大人……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叫我修就好。”
“骑士大人……”
“叫我修!”
“修大人,我昨天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女骑士一脸正经,“奇怪的话?你谈完正事睡的死沉,什么都没说。”
埃尔文这才放下心来,像睡醒的鲶鱼那样挺直了脊背。
但他的体面并没有持续长时间——
“埃尔文,给婶婶笑一个!”
“小埃尔文终于也找到了女朋友,这下姑娘们可要伤心透了。”
“哎呀这孩子,还是这么没礼貌。”
“小姑娘谁家的,生得真俊俏。”
刚刚从走道内出来的两人瞬间被连珠炮般的议论袭击的狼狈不堪。大婶们笑得花枝乱颤,声音中充满了征服的喜悦。
埃尔文这才想起今天是教堂的公共面包炉开炉的日子。心里默默埋怨赛贝斯这小崽子居然没有提醒自己,平时白疼她了。
门外人声嘈杂,教区的居民们抬着陶制的烤盘排队在教会门前的空地等待。腰身粗壮的大婶们扯着嗓子议论家常,热度最大的当然是年轻人的婚嫁。
“听说布莱斯恩家的女儿要嫁给扎克家的儿子?”
“我认识,小伙子品性不坏,就是有点不着边际,况且二十七才结婚也太迟了。”
“随了多少彩礼?”
“一头牛,两头猪,还有两柄斧头——听说是魔兽素材做的高档货,老扎克还是有点积蓄的。”
“他家儿子可是冒险家哩,嫁给他一不小心可就成了寡妇了。也难怪讨不着媳妇。”
“可不能瞎说。”
“……”
埃尔文不擅长应付这种场景,寻常遇到时都是绕着走的。但今天确实诸事不顺,总感觉反应慢半拍,听到门口闹哄哄的,居然没有提前意识到。
两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减小目标,健步如飞之下,总算是突围出了人群。
“这是在干什么?”
修拍打着自己的衣服,像是在赶走脏东西。
“街坊邻居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事没事八婆两下。”埃尔文感觉不到危险,又重新挺直了腰板。恢复底气之后,连敬语都不用了。
“不,我是说他们排队干什么?”
“他们等着开炉烤面包呢。”内城人没烤过面包也算正常,他们有专门的面包作坊,精面的面包做得又香又软。
“自己家难道没有面包炉的吗?”
埃尔文愣了愣,心说还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
“外城没有人能在家摆上一台面包炉,况且单单就是燃料也不是一户人家可以担负的起的,我们一般使用公共面包炉,每个区的教堂都有,十五天开一次炉。居民们自行前来,支付一定的燃料费可以烤制。”
“可是,十五天有必要烧这么多?不是可以煮麦汤吃吗?”
“如果可以每天喝热乎乎的浓汤,谁会不愿意呢?”
埃尔文深深地看她一眼,“可外城不是内城啊……,外城是会下雨的。”
“我们每家都得储存面包和啤酒,如果遇到雨期无法出门,只能靠这些难以腐坏的食物度过。
到了雨季的时候,新鲜的食物和淡水不用两三天就消耗干净了。只得每天喝酒昏昏沉沉的,啃跟石头一样硬的粗面包,你们内城人想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
修本来想还嘴“就那种东西也能叫酒”。但第一次了解到这样的事情,除了沉默什么都无法回答。
言语间,走到一个工具库前。
埃尔文去和主人汤姆大叔打了声招呼,借来了铁树木铲。
……
墓园距离教堂并不算遥远。
说是墓园,不过是外城与森林的接壤处开辟出的空地,没有人看守。作为墓碑的小木板密密麻麻的插着,像这样的小木板过几年会彻底朽坏回归大地,死者的墓穴就完全消失了存在过的痕迹。如此一来,留出的空白处,每年还会有足够多新制的“墓碑”插在上面。
对于外城人而言,生存已经显得足够艰辛,再也无力将更多的目光投向死者。
埃尔文带着修穿过墓园,来到角落一个制作精良的十字墓碑前,墓碑上写着“忠实的信徒汉斯”,十字尖顶上雕出了一个小人头像,嘴咧开老大在狂笑,翘起的八字胡子让他看起来很是滑稽。
“他自己做的,说早晚有一天要用上。”
“为什么一个主教会葬在这种地方?我是说,他为什么不选择埋葬在内城公墓,主教应该是有这种资格的。”
埃尔文觉得好笑:“只有你们内城人会在乎墓穴这种东西,老汉斯可是个彻彻底底的外城人。况且忠实的神仆只要回归大地的怀抱就足够了。”
修微微眯起眼睛:“可他好像没能回归大地的怀抱。”
“什么?”
“泥土有近期翻动过的痕迹。你不会告诉我你们有在刚下的墓穴上翻土的习俗吧。”修说。
“我们现在不正打算这样做吗?”
埃尔文嘴上不落下风,拿着铲子微微划了十字,然后插进十字中心,发力翻开泥土。
底下没有骨头,而骸骨回归大地正常情况下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显而易见的,这并不是正常情况。
埃尔文视而不见,拔出下探的木铲,抓起一把土塞进命匣。
“拿到土了,走吧。”
“你在做什么!?”修吓坏了“你想要亵渎生命之树?”
埃尔文双手一摊,“根本目的不是我的圣都一日游吗,老汉斯的烂肉有没有都一样。”
“你这不是把昨天的事记得很清楚!”女骑士气急,用靴子狠狠地亲吻他的屁股,在埃尔文的黑色教士袍上留下醒目的土黄色鞋印。
“不行,带回去的必须是遗土!”
“你说怎么办嘛。”埃尔文一边拍着袍子上的灰一边翻出死鱼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呼。”修深吸一口气。
沉吟片刻,她分析道:“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尸体为什么被盗挖,二是怎么追回来。
如果汉斯主教是死于雨之诅咒,他晶化的身体会有神的微弱力量遗留,这类肉块蕴含的力量远不如魔兽器官,但晶化的身体是魔兽最喜欢的食材。
我只能想到这种可能,本笃有人在喂养大型魔兽,大到需要吃人。”
“私人豢养魔兽可是亵渎教义的重罪,况且居然能偷到主教头上,你觉得宗教裁判所的人是吃干饭的吗?”埃尔文发出置疑。
“那你说怎么回事!”修又飞起一脚,看起来正在气头上。
“……”埃尔文没敢还嘴。
“走吧。”
修背着木匣转身离开,埃尔文提着工具急急忙忙追上。
“我们去哪?”
“去宗教裁判所借狗,希望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亲爱的汉斯主教还没有来得及被吃掉。”
“哦,那如果被吃掉了呢?”
“那就祈祷那头魔兽当天消化不良,这样我们去冒险家协会找个能切魔兽胃袋的,还有机会把他从里面掏出来。”
“不用,我的副业是剖解师。”
“……”女骑士点点头。
然后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
大概五分钟后,修开口,问:
“遗土被偷你真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
埃尔文清楚的记得老汉斯死掉的那天。老汉斯天黑便早早的起床,把自己的错杂脏乱的胡子理顺,在身上涂抹香叶碾成的草泥,用盐巴清洁自己的牙齿,让孩子们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的衣着是否得体,然后安静地等待内城的钟声敲响,那是所有主教一起进内城举行圣仪的信号。老汉斯走出教堂,笑着对见到的每个人问安:“愿神祝福你”。
过去的每个圣仪日他都这样度过,只有这次不太一样。
离开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老汉斯一向以身为本笃城的一员为傲的,即便他每月只在内城待一天。
埃尔文觉得,即便死掉了,老汉斯多半也不希望离开本笃。
更何况,那个不详的梦的预兆,那株挂满了人的巨树,仿佛预示着什么东西。
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但内心的不安不会说谎。
“老汉斯顺从了他的命运,一切都是大地的指引。无论遗土最终流向何处,神永远会给出最好的安排。”埃尔文犹豫了很久,终于作出一个得体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