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的下着。
低矮的天幕被浓厚的雾气笼罩。
隐约能看见平日不曾见过的高大建筑的轮廓潜伏在雾里,投下令人生畏的阴影,像是四周盘踞着肌体坚实的巨兽,正在和孱弱渺小的猎物进行围猎游戏。
油灯的橙黄色的光亮虚弱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熄灭,埃尔文用手护住火焰,前方传来稚嫩的祈祷声,隐约可以看见青色的光亮,像是前行的指引。
任凭雨水浸湿发丝,从脸上滑落,冰冷的衣物紧贴胸腔。不知道为何,胸中没有丝毫品尝神明诅咒的恐惧。鞋底摸索着黑暗前进,在雨中也能感受莎莎的和地面的摩擦,带来脚踏实地的安心感。
走着走着,祈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终点的高坡矗立着一株发着青色光芒的巨树,仿佛比城市更加庞大,透明的身躯中经络发着青色的光。
树上密密麻麻倒吊着衣着华贵的人们,像是巨树的花和叶,人们双手合十,嘴巴张合,大概是在祈祷吧,埃尔文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他仿佛意识到些了什么,还不曾等他细想,胸中传来的莫大的恐惧,仿佛滔天巨浪将他瞬间摧垮。
……
浑身一哆嗦,意识逐渐清醒,耳边逐渐传来稀碎的声音。
交谈声、脚步声、衣服摩挲声。
强行撑开疲乏的眼睛,埃尔文发觉自己躺在教堂礼拜大厅的樟木长椅上。
按住头皮,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头脑空白,浑身肌肉隐隐作痛。大概是宿醉的缘故,喉咙像是烧起来一样干渴。
大厅内空无一人,觅食的麻雀们在大门的光影处来回跳动,看见有人经过就扑腾着翅膀飞走,等人一走开又重新钻进大厅。
埃尔文不想动弹,看了会麻雀,感觉乏了,又重新躺下。此时阳光正好,和煦的微风穿过宽敞的大厅,拂动发丝,吹的他很是舒服,连头疼都感觉减轻不少。
花斑猫凯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跳上长椅扒拉他的衣服。
“别闹。”
凯西是老汉斯养的猫,老汉斯死后就成了教堂的猫,依旧只和埃尔文亲近。
老汉斯是本笃外城东三区的前任主教。
本笃由白石城墙摩西分割成内城与外城,‘摩西’是大地女神依米尔次子的名字,代表着这座城市受到大地的庇佑。
传说最早的开始外城并不存在,本笃内城建成后,流民自发在城池边聚集生活,久而久之产生了稳定的市集。过了很久之后,才经过正教规划,划归为本笃城的一部分。
外城被分作为二环三环,每环各有东西南北四个教区,并且委任了主教,这之后形成了现在的格局。因此外城多是流民的后裔。
在外城区,没有孩子的定义,只有成人和小号的成人,所有人都需要参与劳作。贫寒的家庭会把孩子送往教会寄养,让教会安排孩子工作,并且作为报酬取得住所、食物、以及最基本的教育。埃尔文是在教会寄养的孩子之一,亲爹亲妈将他安置在教堂就毫无音讯,不闻不问,这在外城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小的时候,埃尔文也曾幻想过自己是不是落难的贵族少爷,迟早有一天举止优雅的管家驾着气派的双驾马车,在所有孩子艳羡的目光下扬起滚滚尘土将他接回内城的豪华庄园。会有温柔的贵妇人把他搂在怀里:“可怜的孩子……”
那个时候埃尔文常常一个人抱着猫缩在角落,孩子们不亲近埃尔文,还给他取了绰号“猫人”,因为猫(那时是凯西的祖母)只跟他在一起。老汉斯以为他喜欢动物,把他送到冒险家协会当剖解师学徒。其实埃尔文并没有太喜欢动物,只不过只有他一个孩子不会追逐猫咪抓它的尾巴,也不会拿着烧红的木棒吓唬它。猫其实很聪明,你每一次得罪它它都能记住。
冒险家协会也不是什么喜欢动物的人去的地方,埃尔文需要带着蛇皮手套拿着角质小刀,把冒险者送来的魔兽尸体剖开腹部,分割内脏,分离魔能器官,然后把躯干顺着筋骨切成一段一段的肉。埃尔文在这儿只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无论怎样的生物,切开来都长一个样!
这之后冒险家协会成了埃尔文第二个家。埃尔文住在教堂并接受基础教育,下午去协会摆摊切尸体,一次二到十枚依米尔铜钱,依大小而定。埃尔文从小长的俊俏,冒险家们经过他的剖解摊都喜欢掐掐他的小脸。
其中有很多人出发后再没有回来。
大了一点之后,他为自己过去的幻想羞耻不已。这个时期的埃尔文被协会的旅行者和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鼓舞,那是传说中的冒险王达文西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名字叫达文西的籍籍无名的冒险家。某一天,他在格里高利城市西南方向的密林深处探索时发现了巨大的古代遗迹。经过千辛万苦,克服重重困难,在遗迹的尽头取得了只有教皇可以看懂的神明的预示——格里高利文书,被当时的教皇册封成为了贵族,号称冒险王!格里高利因此成为了神谕的圣都,达文西的传奇故事也在吟游诗人的风琴声中传唱不休。
埃尔文被激励的心潮澎湃,当即决定将来要成为一个冒险者。他梦想自己要找到所有无人知晓的遗迹,发现宝箱之后分文不取,只在盖子刻上“冒险者埃尔文到此一游”。这样这些遗迹被人发现时,人们会知道有个名叫埃尔文的冒险家,比后世的任何冒险家都要伟大。
但他的梦想注定不能实现了——
几年之后,因为老汉斯:“这批孩子就这一个能读书的。”这样的理由。埃尔文被送到神学院接受继续教育,毕业以后成为神职者的一员,最后将接任东区教会。
内城的教职人员向来是不愿意被外派的,因此外城教会的教职人员基本只由本地人担任,已经成了教会内部不成文的规矩。
现在他成了一个整天躺在椅子上逗猫的无所事事的神职人员,未来也会一辈子毫无波澜待在教堂里,毫无波澜的成为主教,毫无波澜的选择自己的继任者然后毫无波澜的死掉。
哦,对了。兴许会留下几只猫。
没准到那时也会有个失去了梦想的年轻人躺在椅子上撸着猫缅怀他。
……
“埃尔文,埃尔文,醒了吗?”
“嗯……”埃尔文回应的有气无力——猫趴到了他肚子上。
柯西的大圆脸挤进视野:“别躺了,有正事找你,正事!”
柯西是汉斯的继任者,东三区的现任主教,在东三区教会已经待了三十多年了。人到中年发了福,有着标准的圆润神甫脸型和标准的啤酒肚,是个善良但八婆的男人。
“什么事?”
埃尔文把压在肚子上的猫咪拎着后颈提起来放到一边,直起身。猫疑惑的扭头看他,看表情是在问“现在不是还没到饭点?”
“臭死了,一身酒味。”
柯西招呼道:“赛贝斯,埃尔文醒了,去拿碗水给他。对了,再给他拿身新教士服。赛贝斯!”
“来了。”
十三岁的见习修女赛贝丝端着一碗水呈上来,碗是陶制的。
“埃尔文大哥,水。”
埃尔文确实感觉渴了,接过碗大口灌下,随着喉咙的“咕咚”声,感觉身体好过不少。
等到埃尔文换完袍子,柯西说:
“埃尔文助祭,有客人在等你。”
“为什么找我?”埃尔文不喜欢和外人撑着假笑相互试探,而且会客这种事一直都是柯西的职责,老汉斯那时候从来不找他。埃尔文狐疑的看着柯西,难道这货升官了有排场了,就不轻易出面了?
“看我干什么,人家指明见你。”
他凑到埃尔文耳边絮絮叨叨:“记得礼貌点,这次可是个大人物,哄开心了捐款才多。大风暴刚过,教堂里又添了不少孩子,村里的维修还要去协调,我们的款项可吃紧了,劳拉嬷嬷整天找我抱怨……”
劳拉嬷嬷是管账的修女,为人严格,脾气不好,埃尔文不敢去招惹她。
“知道了,知道了。别跟个老妈子一样,这才四十出头……”埃尔文没好气道。
“赛贝斯!带我们英俊的小伙子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