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 沈暮云捂着肚子站在卧室中间,呆立了许久。
该怎么和大哥解释?
是开玩笑般告诉他,自己肚子里怀了一个孩子?还是说自己在半年间吃的太胖, 把肚子吃成了四个月大小?
以及……他的肚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诊所治疗的那一夜,他似乎梦到了许多和腹部有关的画面, 哪怕现在只剩下朦朦胧胧的片段, 无意间回想起来依然充斥着惊悚和匪夷所思。
沈暮云想得脑袋阵阵发晕,最后还是去了一趟浴室, 将T恤掀起来,对着镜子侧过身,拍下腹部鼓起的照片, 发送给沈甲。
“医生, 我的肚子好像越来越大了, ”他神色凝重地编辑消息, “这也是副作用之一吗?什么时候才能消掉?实在太明显, 我不知道怎么跟家人解释。”
沈甲罕见地没有秒回。
一直等到快晚上,沈暮云准备睡觉了,沈甲才拨来电话。
沈暮云看到手机上的名字,莫名地又恍惚了半拍,脸盲的症状似乎影响到了他的精神,他一时间竟想不起来沈甲是谁。
三秒犹豫, 他把电话接了起来。
“晚上好, 沈医生。”他礼貌又谨慎地说, 仔细听着电话那头的动静, 想要验证来电人真的是沈甲。
沈甲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 声音一如既往温柔磁性, 和记忆里没有任何区别:“晚上好, 云云。”
沈暮云放松下来。
没错,他可以肯定。
电话那头真的是沈甲。至少听起来真的是。
“你今天很忙吗?”他问。
沈甲道:“抱歉,亲爱的,今天确实有一点忙。下午的时候你妈妈来了我诊所,一直到刚刚才离开。”
沈暮云才松懈下来的情绪又是一紧。
他拉开窗帘,正看见熟悉的车开进院子里,沈凌山独自从车上下来,心情看起来还不错。
“妈妈怎么会去你的诊所?”沈暮云紧张地皱起眉,“你们聊什么了?”
沈甲并不想隐瞒,坦然地告诉他:“她很担心你的身体,跟我聊了许多关于你的往事,并给我开出相当丰厚的条件。承诺如果能够把你治好,我就可以实现财富自由。”
非常像沈凌山会做的事情。
不过,妈妈居然如此信任沈甲……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嫌弃沈甲过于年轻、专业也不对口。
沈暮云沉默片刻:“聊了我?”
“是的,云云,”沈甲道,“作为你名义上的心理医生,我需要深入了解患者才能制定出有效的治疗方案,沈女士显然如此认为。”
“具体是什么?”
沈甲的语气很平稳,像真正的心理医生那样,能够带给人足够的安全感。
他道:“关于你父亲那边的遗传性自毁倾向,还有你六岁生日当天遇到的悲伤往事。”
沈暮云:“……”
妈妈连这个都跟沈甲说了。
他感到难以置信,甚至下意识怀疑沈甲动了什么特殊手段,比如某些神奇的催眠,或者更隐秘的、难以用常识理解的神奇医术。
但他异常冷静的大脑又告诉他,这些都是没根据的猜测,在真实世界里不可能存在。
妈妈只是单纯地过于担心他的身体、又恰好过于信任沈甲而已。
沈暮云心情很复杂,低头看向自己鼓起的肚子,在维持理智和陷入混乱之间坚持了三秒,最终还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倾向了理智。
“……她心情好吗?”沈暮云问,“说出这些事情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沈甲笑道:“不用担心。我安抚了她的情绪,告诉她我们已经有了治疗方案,一定会让你摆脱父辈的阴影。她帮你付清了治疗费,心情不错地回去了。”
沈暮云回忆着刚才妈妈回家时脸上的神色,一时想入神,差点忘了自己要找沈甲的真正目的。
沈甲很快主动提起了正题,问“我看了你的照片,肚子不舒服吗?”
沈暮云回过神来,用力捂住肚子,脑袋又开始轻微作痛:“……嗯,我回来后忽然发现,我的肚子变得好大,他们一定会发现异常。”
沈甲:“不会的,云云,没有人会发现。”
“为什么?”
沈甲没有回答,只是道:“相信我。”
“可它这么大,就算没人发现,”沈暮云有些语无伦次,“也不正常,绝对不正常,是不是?”
“是的,或许看起来不正常,”沈甲很镇定地告诉他,“但这确实是正常的副作用。”
“……”沈暮云听到这个说法,理智立刻开始垂死挣扎,最后毫不意外地再次落败。
他的情绪陷入新的诡异平静中。
“副作用啊。”他道。
“嗯,”沈甲在电话那头轻轻笑,“就像过敏时很容易肠胀气一样,我们的治疗透支了你的身体养分,容易出现类似于营养不良的症状。你见过长期饥饿的人吗?他们大都会腹部鼓起。”
沈暮云觉得很有道理。
“那脸盲也是?”他紧跟着问,“我发现我能认出司机、林姨、妈妈,还有我自己,但唯独认不得你了。”
这个问题让沈甲陷入无言。
再开口时,沈甲的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惆怅,道:“是,这也是副作用之一,只是脸盲症的成因更复杂,和精神层面的刺激有关系,我无法完整地向你解释。”
沈暮云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这样的“接受”并非完全相信,就好像他今天在沈甲家看到了血淋淋的眼球和章鱼腿,只简单粗暴地将它们归为“幻觉”,然后以“意识错位”、“精神异常”等等的理由将它们包装起来,骗过理智,得到可以自洽的逻辑。
他混乱又镇定,疯狂又理智,神色平和,语气缓慢,道:“原来是这样,希望这些副作用能快点好起来。”
沈甲建议道:“如果担心的话,明后天再来我这里复查吧?我又学了新的菜色,很想做给你尝尝。”
一提到菜,沈暮云开始条件反射般地分泌唾液,一直轻微犯恶心的胃部也饿得咕咕直叫。他几乎要立刻点头答应,又在“好”字出口的刹那控制住了自己,有些失落地说:“不了,谢谢你。我大哥后天会回国,我想在家陪他。”
话音落地,电话那头迅速陷入了安静。
许久,他听见沈甲从牙齿里慢慢挤出来几个字:“……大哥,梁和玉?”
“嗯,”沈暮云道,“等我身体再好一些,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是很好的人。”
沈甲:“……”
沉默。
沈暮云敏锐地察觉到,沈医生好像并不怎么喜欢他大哥。
是他把他认错成了大哥的缘故吗?
沈暮云深感愧疚,还想再找补几句,让素未谋面的两人关系缓和一些,但沈甲先开了口,似乎不想多聊,道:“早点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沈暮云一愣。
“晚安。”他只好道。
沈甲:“晚安,宝贝。”
电话挂了。
沈暮云看了一会手机,又低下头盯着手掌下的肚皮,在迷惑和释然之间来回反复,最后从相册里翻出沈甲的证件照研究很久,直到睡意涌上心头,才不甘心地倒进枕头里。
只是副作用。他告诉自己。
然后,他沉沉地陷入深眠之中。
……
第三天中午,梁和玉非常准时地赶了回来。
沈暮云正在画室画画,听见外面的嘈杂,很快放下笔刷,身上还套着沾满颜料的旧衣服,大步走到客厅,看见梁和玉在指挥工人往他家里搬一个巨大无比的画框。
画框起码有两米多高,梁和玉在电话里的描述毫不夸张,画框四周全部镶满了五颜六色的宝石,在灯光下反射出让人目眩的光芒。
沈暮云:“……”
任何一个画家看到这个画框,都会觉得自己的审美遭受了侮辱。
他实在想象不出来,用什么样的画才能把这个相框衬托得没有那么……那么……别具一格。
他脸色僵硬片刻,梁和玉已经远远看到他,一点不像刚刚坐了二十小时飞机的人,精神十足地喊他:“快来快来!看看这个礼物你喜欢吗?”
沈暮云用了一点努力才勾起嘴角,装出非常惊喜的模样。
他走下楼梯,打量着相框,道:“确实很……唔,吸引眼球。如果把它放在画展上,哪怕不装裱画也能成为画展的焦点。”
梁和玉不仅没听出弟弟委婉的提醒,甚至非常受用:“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的画那么有特色,就得用这样贵的画框才配得上。”
沈暮云:“…………”
他欲言又止,维持微笑。
梁和玉指挥工人把画框搬到三楼的画室去,转身握住沈暮云的左右肩膀,开始仔仔细细打量他。
沈暮云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想要看自己的肚子,又强忍着没有低头。
“我看看……”梁和玉上下扫视,“……倒也没瘦,好像还胖了一点,气色也不错……看来林姨花了不少心思照顾你。”
他太久没回家,林姨和沈凌山早早张罗了一大桌饭菜在家等他,听到这句话一起笑了起来。
“是啊,”沈凌山笑道,“我平时工作忙,多亏了林姐在家照看他。”
梁和玉见到沈暮云身体状况不错,也明显放松了不少,跟着笑道:“真是件值得高兴的喜事,比我看到这个月的财报还高兴。”
沈凌山让大家都坐,吩咐林姨单独给沈暮云一份清淡的八宝粥,顺口问了下财报如何,很快跟梁和玉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工作上的事。
沈暮云终于忍不住,趁大家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悄悄低头看向肚子。
他出来得急,穿着常年用来画画的旧T恤,衣型并不怎么宽大,很清楚地勾勒出了腹部的异常膨胀。
但大家真的就像沈甲说的那样,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肚子。
他眼睛里浮现出浓浓的疑虑,手里还拿着勺子,却迟迟没有将食物送进嘴里。
“对了。”刚才还在和沈凌山聊工作的梁和玉忽然结束话题,转向沈暮云。
沈暮云还没回过神,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直到听见梁和玉半开玩笑地说:
“小云是谈恋爱了吗,怎么嘴唇上被咬了一口?吃饭还心不在焉的。”
这句话一说出口,整个餐厅瞬间陷入安静。
沈暮云猛地抬起头,对上梁和玉似笑非笑的目光,再一点点看向妈妈和林姨震惊的视线。
治疗回来后的当天,妈妈问过他嘴唇伤口的事,他说是自己不小心咬的。沈凌山当时轻易相信了,而且丝毫没有往那些方面想。
梁和玉这句玩笑话简直就像一个炸弹,炸入了每个人心中。
沈暮云应该坦然表示是自己咬的,但他向来不擅长撒谎,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忍不住磕巴了一下:“不……不是,我不小心,那个,吃饭的时候咬了一下。”
磕巴的效果立竿见影。
果然,他绝望地看到,桌上三位对他最了解的人马上露出了各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