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第一次服药的情况相同。

沈暮云睡得极好,醒来后完全忘了梦境的内容,只觉得难得的精力充沛,头不晕,耳不鸣,像常年贫血的患者一夜之间得到了血液的滋润。

洗了热水澡后,他赤身站在镜子前,习惯性地再次检查青斑的情况。

青斑依然在扩散,但颜色进一步变淡了,苍白的脸上罕见出现了血色,嘴唇也终于带上健康的红润。

充足睡眠果然是最好的药品,沈暮云想。

他心情愉快地换上衣服,从柜子里选出今天要用的颜料管,准备一整天都待在画室里,给他的新画作铺完底色。

刚拉开卧室门,楼下传来了熟悉的含笑声音。

”哟,起这么早?我还以为要等你等到十点呢。”

沈暮云一怔,低头看向客厅,居然看到了他那位忙到不见人影的大哥梁和玉。

真奇怪。他第一反应是感到异样。

昨天才听见沈乙在客厅里提起梁和玉的事,今天他的大哥兼好友便忽然从国外出现在他的眼前。

真奇怪……

沈暮云带着一点迷茫,总觉得眼前一幕不太真实,不确定地低声问:”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今年都在a国忙上市的事,要年底来能回国吗?“

梁和玉远远朝他张开手臂,等沈暮云走到身前,给了他一个紧密的拥抱。

沈暮云用力拍了拍大哥的肩膀,感觉到了他温热的体温,听到了他有力的心跳,心中终于稍稍安定。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上次你给我发那个莫名其妙的短信后,我一直担心你的精神状况,所以趁周末飞回来看看。”梁和玉道,“怎么瘦这么多?摸了一手骨头。”

沈暮云:“你也瘦了,妈妈给你的工作是不是太多?”

梁和玉无奈地笑了起来:“就会转移话题……算了,先吃早饭,边吃边聊。”

梁和玉替他拉开椅子,让阿姨上早餐,然后在对面坐下。他年长沈暮云三岁,身材挺拔高大,五官立体英俊,是北方人的大气长相,这几年在沈凌山的公司历练之后更带上了成熟的上位者气质,但看沈暮云吃饭的时候,神色间依然流露出看自家幺弟的慈爱之色。

“多吃点,”梁和玉不停给他夹菜,“吃得好才能身体好,上次我听一个专家说,精神上的疾病也可能跟营养不良有关系的。”

沈暮云不得不反复挡他的筷子,在第五次表示自己真的吃不下这么多之后,梁和玉才终于放过了他堆积成山的碗。

“小姨和我妈妈知道你回来了吗?”沈暮云试图转移话题,“小姨挺想你的。”

梁和玉道:“没告诉她们,反正明天就回去了,不想麻烦她们各种张罗。”

沈暮云:“这么急回去?”

“嗯,说了回来看看你,”梁和玉打量着弟弟的气色,“听姨说,你这段时间有点奇怪,居然开始画人像了?”

沈暮云筷子一顿,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好友兼大哥,点点头:“嗯,我想最后认真地画一次人物。”

梁和玉:“画的谁?”

沈暮云沉默了片刻,嘴唇张了一下,但最终没能将那个名字说出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阻止他顺利地将音节发下去。

几秒后,他道:“等会吃完带你去看看。”

“好。”梁和玉又忍不住给他夹了一个煎蛋,“上次的短信又是怎么回事?”

沈暮云不擅长撒谎,又不想让大哥过分担心,只能无法招架地继续转移话题:“你是下飞机直接过来的吗?先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吧,西装穿着不舒服。”

这个提议让梁和玉脸上飞速闪过难以辨认的微妙神色,像是在一张完美的面具上忽然出现了裂痕。他沉默半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正装,然后略显夸张地重新勾起笑容,道:“也行。我去你房间洗?”

沈暮云点点头:“好。”

梁和玉喝完杯子里的咖啡,站起身,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吃饭,在沈暮云的注视下转身上了楼。

在背过身的那一刹那,沈暮云没有能看到,“梁和玉”脸上所有属于人类的的生动表情都消失不见,整张脸变得像人偶一样冷漠,棕色的瞳孔里逐渐浮现出诡异的暗绿色。

他保持着提拔的身姿,不急不缓走向二楼。

越靠近那间熟悉的卧室门,他眼中的深绿便越浓,似乎正对接下来的事感到极度兴奋。

骨节分明地手握住了门把手。

沈暮云忽然想起什么,在楼下补充了一句:“对了,家居服我放在衣柜的右侧,都是干净的。”

梁和玉脸上闪过极为明显的妒色,嘴唇危险地抿了一下。

但转头之时,他又变成了沈暮云再熟悉不过的大哥,没有流露出任何破绽,笑道:“知道了。”

“咔哒”一声。

门轻轻合上。

比人类敏锐上万倍的嗅觉系统已经迅速从空气中捕捉到了沈暮云的味道,“梁和玉”端正的五官间浮现出与他气质截然不同的疯狂神情。

他大步走向木床,手臂化为银色的、长满绒毛的触手,如蛇般迅速蹿入还来不及整理的被子中,张开所有鳞片,一边沉醉地汲取熟悉的气息,一边释放出属于自己的信息素,染满整个私密空间。

属于怪物的神经系统在飞速解析爱人留下的每一道气味讯息,如果用人类的语言做转化,在祂的嗅觉之中,沈暮云闻起来像一朵绽放在黎明的栀子花,淡而清雅,带着夜色留下的忧郁气息,脆弱又楚楚动人,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温柔对待,以免让清晨的朝露压垮了它柔弱的花枝。

这样的“柔弱”让祂无法克制兴奋。

人类形态迅速融化,“梁和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恐怖躯干,庞大到几乎占据起全部的卧室空间。触手们疯狂涌向浴缸、衣柜、阳台……以及所有留下了沈暮云气息的角落。

如此骇人的画面足足持续十分钟。

直到整间卧室都弥漫起甜腻的味道,遮住了所有其余气息。怪物终于心满意足地重新变回“梁和玉”的模样。

祂走进卧室,像今早的沈暮云一样站在镜子前,上上下下打量这张新的人皮。

“宝贝和他拥抱了。”

镜子里的“梁和玉”开口说话,发出的却是属于沈甲的华丽嗓音。

“还清楚地记得他的胖瘦,”这一句又变成了沈乙低沉的语调。

“甚至愿意让他用他的浴室、穿他的睡衣。”沈冰的声音因为嫉妒而微微发抖,在空旷的浴室略显尖锐。

很快,诡异变声体又集体陷入了沉默。

“梁和玉”凑近镜子,几乎和里面的自己鼻尖相贴,手指还保留着触手的习惯,以奇怪的姿势爬到脸上,一寸一寸抚摸骨相。

“……这张脸也不过平平……但也许是亲人之间的感情,我看了新的心理学书籍,上面说人类的感情很复杂。”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年轻,听起来磁性而充满活力。

“哼,”沈冰的声音冷笑,“可他们没有血缘。亲情,在人类的字典上指的是血缘关系的人之间存在的感情。”

“不能如此断然地判断,”沈乙的声音用冷静的语气自我安慰,“在情感上,人类远比想象的要复杂。”

“说这些都没用,不如好好使用这张人皮,”沈甲的声音厌倦地拖出长长尾音,“看看楼上的画,或许画里才是云云真正暗恋的人。”

这句话说完,镜子里的人重新陷入安静,英俊的脸极为可怖地扭曲了起来,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被嫉妒的火海炙烤着灵魂。

画。

明明,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沈暮云所有的画都与祂有关。

可现在却有别的人能占领他的画笔。

梁和玉沉默地走进浴室,像真正的人类那样开始清洗躯体,连空气都受到他的情绪影响,变得闷热又紧绷。

很快,他洗完澡,从衣柜里选出沈暮云最常穿的那套居家服,将脸埋进其中,用人类的鼻腔深深吸气——

再拉开房门时,他又变回了完美无缺的“大哥”。

沈暮云早就吃完了早饭,似乎等待已久,正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整理画桶里的笔和颜料。

“走吧,”梁和玉带着笑意,头发微微潮湿,站在二楼过道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沈暮云头顶的发旋,“带我去看看你的画。”

沈暮云抬起头,也跟着露出一点笑意:“你洗得太久了,我还以为你在浴缸里睡着了。”

梁和玉顺着楼梯往下,沈暮云沿着台阶往上。

他们由远及近,最终汇聚到一起。梁和玉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画桶,道:“在浴缸里睡着是你才会做的事情。”

沈暮云想起不久前在沈乙家的失态,一时竟没法否认。

两人并肩走到画室。

画室在顶楼,足足有整个客厅那么大,层高也最充裕,可以让沈暮云放下3米高的巨大画框。一推开门,各种各样色彩冲突力极强的油画满目玲琅,地上在日积月累中沾满了颜料,作画用的木梯很随意地挡在路的最中央,角落里满是奇形怪状的雕塑。

画室的东侧有一整排落地窗,采光极佳。窗户正对着花园,连玻璃上都溅满了色彩。窗户旁边还摆放了一个大柜子,柜子里上下五层全是奖杯和奖牌,但在满屋的五彩斑斓里反而最不起眼。

沈暮云搬开挡在门口的木梯,道:“好久没整理了,有些乱。”

“梁和玉”迈进画室,目光穿过各式各样的杂物,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被随意放置于角落的那幅油画。

油画被沈暮云用粗布遮了起来,只露出小半边,但他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画的是月亮、桂花树、银色的怪物和藏在灌木丛中的人。

是他们在餐厅里谈论过的那幅。

梁和玉的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查地甜蜜弧度,悄悄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欣赏了片刻。

沈暮云没有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神色,他边清理杂物边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缓慢前进,花了一点时间才整理出一条通往中央画架的道路。

两人在房间里唯一的半成品前停下脚步。

“还只是草图,我正准备要上底色,”沈暮云缓慢往肺里吸了口气,深深望向炭笔勾勒出来的粗糙轮廓,声音沉了下来:“我画得很慢,两礼拜时间才打出大致结构……每当我站在这里准备继续构思时,灵魂的一部分就会被看不见的大手攥住,拖拽我的思路,阻止我继续进行下去……”

“但我必须要画完,”沈暮云又忽然转变语气,低声笃定,“只剩下七个月时间,我必须要把它画完。”

梁和玉将目光转向眼前的画布。

哪怕画布上只有炭笔留下的简单痕迹,也依然带着极为鲜明的“沈暮云”风格。

似形非形。

自由、张扬、野蛮生长。

用生机勃勃的线条,画最死气沉沉、扭曲诡异的内容。

梁和玉只花了两秒钟的时间,便认出了这些自由组合的黑白线条在诉说着什么。

……浴缸、年轻的男人、音乐盒、绑着蝴蝶结的礼物、象征着血的阴影、散落一地的眼球……

认出草图内容的刹那,“梁和玉”的瞳孔如蛇般收缩成一条缝,里面闪着幽深的暗绿色情绪。

而等沈暮云转头看过来时,他又瞬间恢复正常,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微微偏头,问:“你画的是什么?”

沈暮云沉默。

许久,画作者本人也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怔怔望向画布,呢喃道:“或许……是一些不怎么可靠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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