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沈乙,沈暮云便想起来,今天他约了医生复查。
昨晚的梦留下了阴影,“医生”两个字让他迅速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再次用双手抱住自己。
“怎么了?”沈乙往前迈半步,挡住大门,“风太大?”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很近,沈乙高大的身躯拖出长长的阴影,将沈暮云完全包裹其中,替他驱散了噩梦带来的不安。
沈暮云感觉好些,脸色发白地摇摇头:“没什么,有点冷。”
沈乙微微皱眉,深绿色眼睛半垂着,灼热又沉默地俯视。
他的五官并不出众,但极为耐看,尤其长了一双独特的眼睛,细长内敛,睫毛浓密,瞳孔又大又圆,看人的时候极为专注,面试时第一眼就吸引了沈暮云的注意力,也因此轻易得到了助理工作。
沈暮云和他对视几秒,被看得头皮发麻,竟萌生出想要舔舐那双瞳孔的奇怪冲动,不得不心虚地移开视线。
沈乙像机器人一样不急不缓开口,陈述今天的任务:“现在是八点四十分,我们需要十点赶到私人诊所,十一点半结束复查,十二点吃饭,下午两点出席艺术座谈会,五点结束工作,之后我送你回家。”
沈暮云心不在焉,眼前还晃着那双深绿色的美丽瞳孔:“嗯。”
沈乙:“现在去洗个澡。”
沈暮云:“嗯……嗯?”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沈乙,感到疑惑:“洗澡?”
沈乙伸出手,将他鬓角处湿透的头发挽到耳后,粗糙的指腹故意擦过他细腻的皮肤,言简意赅道:“汗。”
沈暮云愣了愣,耳朵微红,侧身请沈乙进客厅稍等片刻,自己回卧室洗澡。
匆忙上楼之时,他无意间瞥到楼梯处的花瓶,光洁的釉面折射出他身后的画面:
他沉默寡言的助手似乎正在用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他,甚至抬起右手,将刚才擦过他皮肤的手指含进了嘴中……
沈暮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沈乙坐在沙发里,低头正玩着手机,没有偷窥,也没有舔手指。
又是错觉。沈暮云想。
他深深吸气,压住心脏的狂跳,走进卧室,将门从里面反锁起来。
……
半小时后,他们出了门。
沈暮云其实没有太多工作,他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在某艺术学校担了职但因为身体原因排课极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埋头画画,只有精神状态稍微稳定时,才会出去参加画展类的活动,或者回学校处理教务。
所以,做他的助理极为清闲,最大的作用是让他妈妈放心,平时基本只需要当一个人形闹钟,打电话提醒他该吃药了、该休息了、该去医院复查了。
沈乙不需要亲自陪他去复查,这不在助理的职责范围内。
沈暮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习惯性地双手抱腿,蜷缩在车门与座椅的夹角之间,没精神地嗡声提醒:“下次给我发信息就行了,没有拍摄的时候你不用来上班。”
前面有司机,沈乙和他并排坐着,用余光盯住他毫无安全感的姿势,道:“生活助理。”
沈暮云:“?”
“生活,助理,”他一字一顿重复,“生活,都归我管。”
沈暮云:“……”
他沉默几秒,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低头将脸埋进膝盖间。
或许花瓶上的幻觉给了他刺激,他起伏不定的精神状态恶化得厉害。
现在是五月中,天气越来越热,沈暮云穿着薄毛衣,似乎还觉得很冷,身体在微微发抖。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他的姿势,体贴问:“需要把空调关掉吗?”
沈暮云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司机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难以辨别的细碎音节,像是在念什么诡异咒语。
司机打了个寒颤,飞快关掉空调,不敢再看,专心盯着路面开车。
从小区开上高速,大概八分钟的时间,后排的奇怪响动又慢慢平息。
司机没忍住又看了一眼,看到新来的助理不知何时把沈暮云轻轻揽住,宽大的手掌来回抚摸着他的背脊和腰线,带了十足的、无法深想的意味。
而沈暮云已经不再发抖,只是紧紧靠着沈乙,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
醒来时,沈暮云发现自己躺在沈乙的怀里。
车早已停在熟悉的停车场,司机也不见踪影,车内只有他们两人。
沈乙不动声色地用手臂环绕他,身体竟然是冰凉的,心跳也极为缓慢,相接触的皮肤细腻到让人联想起蜕皮后的蛇,暗绿色的瞳孔直勾勾盯着他,几乎要把他连灵魂一起吸进去。
沈暮云莫名感到一丝恐惧,仿佛被野兽盯住了后背,他猛地坐起身,迅速回到车座的角落里,声音起伏不定:“我……睡过去了?”
沈乙挪开视线:“嗯。”
对话到此为止,沈乙先下车,替沈暮云拉开车门:“老板,我就在这里等你。”
沈暮云点点头,独自走向电梯。
他能感觉到沈乙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自己身上,可当他踏入电梯、转身回头时,车旁又空空如也,刚才还站在那里的沈乙不见了。
……是上车了吗?
私家停车场静到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沈暮云用力闭眼,再用力睁开,想仔细看清车里到底有没有人,但电梯已经无声闭合,开始平缓地往上运行。
是上车了吧。沈暮云缓缓叹气。
……
这家私人诊所上下只有三层,每次来都静得鸦雀无声,几乎看不到护士和其他病人,装修也丝毫不像治病的地方,像某些专门坑冤大头的私人美容机构。
要不是认识的人在这里治好了疑难杂症,并且大力赞扬所长沈甲的医术,沈暮云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看病。
电梯停在三楼,他走到熟悉的诊室前,敲了敲门,听到一个温柔磁性的声音在里面说:“请进。”
因为梦的原因,沈暮云对这里感到压力。
他缓了好一会才握上门把手,而里面的人显然已经等不及,在他拉开门的前一秒把门打开。
沈暮云的视野瞬间被遮挡,一股神秘的幽香瞬间充斥鼻腔,有人将他整个抱住,热情地用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笑意吟吟地说:“好久不见,云云,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吗?”
沈暮云极讨厌和人进行接触,此时却没有对沈甲的拥抱感到抵触,或许是香水好闻的原因。
他礼节性地回抱了一下,道:“沈医生,早上好。”
沈甲很快结束拥抱,握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
“嗯……气色看起来不太好,”沈甲边看边评价,“血液温度过低,新陈代谢缓慢,皮肤里散发出一股……”他动动鼻翼,“……酸涩的味道,好像一颗忧郁的可怜葡萄。”
沈暮云:“……”
沈甲露出笑容。
他长得文雅英俊,头发是漂亮的深棕色,五官立体又不带攻击感,尤其微笑起来时,勾起的嘴唇就像沈乙漂亮的深绿色眼睛一样,能轻易吸引沈暮云的注意力。
那张嘴唇的形状饱满性感,唇纹细腻,唇色是血气很足的淡玫瑰色,总让人下意识地去想象它柔软温暖的触感。
微笑间,沈甲弯腰凑近沈暮云,后者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的嘴角。
“是担心自己的病?云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联系上了我在a国的导师,让他帮忙分析了你的血液样本,正好在今天早上出了分析结果。”沈甲笑着说,“来,进来坐,我慢慢向你解释。”
沈暮云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看沈甲的微笑唇,又看看四周熟悉的布置,浑身不自在地坐进丝绒椅子里,视线直勾勾定在不远处的检查台。
……昨晚的梦里,他躺在这张检查台上。
沈甲好看的嘴唇在梦中落在他胸口,触感跟想象一样柔软,却不带任何温度,像冰柜里爬出来的尸体。
而他的心脏因为这个吻起死回生,高大英俊的沈医生也很快变成了某种无骨的冷血动物,将他层层环绕,用尾巴尖掌控他的呼吸,抚遍他的全身,拉着他共赴了一场疯狂的沉沦……
“云云?”
沈暮云猛地回过神,看向桌对面。
沈甲正专注地看着他,五官分明,四肢清晰,毫无疑问属于人类种群。
“你看起来有些恍惚,”沈甲说,“有在听我说话吗?”
沈暮云做了一个深呼吸,僵硬地悄悄低头,瞥了一眼失去灼热失控的地方。
还好,今天穿的是休闲裤。
他在椅子里小心地挪了挪,强迫自己把乱七八糟的想象抛到脑后,声音沙哑地道:“抱歉,您说什么?”
沈甲将桌面的文件推到沈暮云身前,道:“我刚才说,你活不过今年。”
沈暮云一怔。
他的大脑还没有从幻相中缓过神,只是迟钝地盯着沈甲的嘴唇:“……什么?”
沈甲仍然微笑着,温柔宣布他的死期:“现在是五月,你大概率活不过今年。长出青斑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七个月内,你的内脏,皮肤,骨骼……都将像高温中的巧克力一样,一点点腐败、消融,直到化成水。”
沈暮云消化了几秒。
他对此没有做出任何情绪波动,反而笑了一下,有种靴子落地的果然之感,镇定地问:“这种病叫什么名字?”
沈甲:“没有名字,你是全球第一例,或许可以以你的名字命名它,让我想想……云氏综合征怎么样?”
沈暮云:“……”
他又笑了笑,靠上椅背,身体放松下来,道:“医生,你现在听起来像卖保健品的骗子。”
沈甲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的笑容,也跟着加深笑意,正准备继续解释,又听到沈暮云轻声开口:
“不过,我相信你的诊断。”
沈甲微愣。
桌面下,兴奋得发抖的手顿住,有些疑惑地握成拳头。沈甲早就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今天的场景,他迫不及待想看到柔弱的心上人流下眼泪,他便可以借此机会将可怜的宝贝拥入怀中,亲吻他的脸颊,用温柔的语调安抚他、再向他介绍自己的治疗计划,以此掳获他的心。
但沈暮云看起来对这个消息毫无波澜。
“你相信我的诊断?”他疑惑地反问。
沈暮云神色有些恍惚,目光悠长,似乎在透过沈甲看别的什么东西。
自从确诊了绝症以来,他的记忆变得不再可靠,总是想起一些血淋淋的场景,又无法确定那些是不是幻觉。
他犹豫几秒,不确定该不该把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分享给主治医生,但最后还是被沈甲的微笑蛊惑,呢喃着小声说:“是的,我相信你。这二十年间,我总觉得我早已在什么地方死了……是看不见的东西一直支撑着我的心脏,让我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在世上。”
“整整二十年,或许它烧尽了燃料,或许它的部件慢慢老化,所以我的心脏才会逐渐停止跳动,身体也一点点失去生机。”
话至此处,他深吸一口气,连续眨动眼睛,试图让自己从冰凉的感觉里脱离。
“你看,连你都不知道这种病叫什么名字。也许它根本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类似于巫术的东西,我也不是生了病,只是巫术消散后,一点点展现出自己本来的模样。”
说这些话时,沈暮云盯着自己不停颤抖的指尖,所以没能留意到:沈甲在用一种深沉又危险的目光凝视他。
一段时间的沉默。
“沈医生,”沈暮云再次抬头,郑重开口,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
“你说,这个病症会不会说明了——我本来就是一具尸体?”
“……”
寂静。
两人对视,目光交汇间似乎有暗流在涌动。
许久,沈甲忽然绽开夸张的笑容,从椅子里起身,越过书桌走到沈暮云身边,用右手温柔地摁住他的左胸膛。
和梦境不同,现实里的心脏是跳动的,缓慢且有力。
沈暮云开始紧张,他害怕沈甲下一秒就说出“你这个神经病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的话。
但沈甲没有。
他弯下腰来,把接近一米九的个子弯成九十度,用柔软的嘴唇贴近沈暮云的胸腔,然后像梦里那样,隔着衣料轻轻吻上红痣的所在。
没有“蛇尾”,没有雾气,没有幻梦。
医生依然是医生,心脏依然是心脏。
吻完,沈甲注视着沈暮云汗淋淋的眼睛,微笑着说:“不要怕,云云。我会治好你,让你的心脏像初生的小狗一样活泼地跳动。”
“……永永远远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