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其从何处而起,
光,不知其从何处而来。
其风熏熏,使人如沐春日之和风,
其光熙熙,使人如浴冬日之暖阳。
而宋仲书,就在那风与光的中央。
有文字凭空生就,其形无人可识,但其意、无人不知。
正是先前吴道舒劝慰宋仲书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句。
其字方正,但不失其圆润,其字古拙,亦难掩其锋芒。
如刀削斧凿一般篆刻于书院上空。
书院中隐隐有经典颂读之声萦绕,“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句亦在颂读之列。。
渐渐地,旁的颂读之声逐渐隐去,只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句,响彻寰宇。
其声隆隆,如春日之雷,惊蛰之下,万物生发。
于和煦的光中,于舒畅的风中,那一行字,温柔的,宛若流水一般,自宋仲书的眉心鱼贯而入。
叮咚、叮咚……
似磬音,如缶鸣,恍惚兮,若清泉之流淌,缥缈兮,似九天之回响。
“其神不朽,自今日始,立言之喜,当为君贺!”
书院学子,无论出生,无论种族,尽皆止步、停声,面向宋仲书,庄而重之,行礼以贺。
儒家有所谓三不朽。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huye.org 红尘小说网
是故读书之人修行,不求形体之长存,但求精神之不朽!
脱胎于三不朽,儒家修行只有三个境界,其一曰立言,其二曰立功,最后曰立德。
何谓立言?
择一言而践行之,可谓立言。
此言为成道之基,是立命之本。
余者皆于中途寻道,独儒家,立道于途前!
以此言观诸己身,厘定道途。
等其后修行到了,便将之展开,织就一篇锦绣华章,晋升立功一境。
是故此言亦是此后宋仲书的进身之阶,登天之梯。
再然后,以之为准绳,或为政一方,或教化万民,得功绩以之铸就文胆,晋升立德一境。
宋仲书困顿于立言一境门前而不得久矣,今日因吴道舒一言,得入道途!
清风已过,光华内敛,宋仲书神采奕奕,皮肤仿佛有光晕流转。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得此一句,愚兄破开云障,得见道途,云映可为吾师矣!”
说罢,宋仲书整理衣冠,躬身行礼,一揖到地。
吴道舒连忙错身让过,摆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行简兄折煞我矣!”
“云映可谓行简道途接引之人,当可受行简半师之礼。”
却是方衡几人已经返身而回。
几人拱手与宋仲书再贺:
“愚弟等恭喜行简兄今日得入道途,从此鲲鹏之志乘风起矣!”
宋仲书亦是感慨良多。
“愚兄蹉跎岁月久矣,今日因云映之故,得见真章,此生无憾矣!”
“哎,行简兄这是何话!此等大喜之事,合该庆祝一番!你该不会是嫂子管的严,囊中羞涩,想要推脱吧?”
李鱼说罢,双眼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宋仲书。
“哈哈哈,是愚兄着相了,放心放心,今日咱们先去帮着云映处理好入学之事,晚上一段香我请客!”
宋仲书知李鱼这插科打诨是宽慰自己,也就不再纠结,多年所愿,今日得偿,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招呼几人一起去往院长所在,为吴道舒办理入学事宜,只待今晚!
几人一路前行,来到一处广场……姑且称之为广场吧!
说是广场,盖因其占地面积太过广大,纵横足有百丈,无论亭台楼阁、殿厅堂榭皆不足以括之。
说是姑且称之,则是因为,其形制更肖亭,有四柱以擎其顶,檐牙高啄。
有匾额高悬其上,曰“虚时”。
看着吴道舒似有不解,宋仲书在一旁解释道:“虚时亭,为我等学子论辩之所。虚时者出自《庄子》秋水一篇。”
“《庄子》?”
这不是道家的典籍吗?
由于青霄宗的关系,吴道舒对道家可没什么好感。
可惜宋仲书未解其意,只道是吴道舒并未读过《庄子》,所以接着说道:
“《庄子》秋水一篇有言: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正所谓‘理不辨不明’,书院建此亭,也是为了帮助学子立言。
但,又怕学子自以为是,是故以‘虚时’为名,以作劝导。”
“受教了。”
和宋仲书几人相处很愉快,就是这几天拱手作揖、躬身行礼,做的比上一世一辈子都多,吴道舒感觉自己的腰都要不好了。
腰都不好了,纵使自己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又有什么用呢。
吴道舒心下的哀叹,宋仲书方衡等人自是不知。
见吴道舒对虚时亭颇感兴趣,便引着吴道舒往亭内一游。
“古往今来,凡当政者,都在做同一件事,愚民!
儒家学说,草创之时,皆以开民智为己任,但是最后,却成了当政者手中愚民的工具,岂不可笑。
都道读书人最是虚伪,伪君子莫过于此。”
进亭之后的第一句话,吴道舒就被震到了。
——这些话也是可以说的吗?
纵使风气开放如前世,这些话题也是少谈为妙。
显然吴道舒还是小瞧了这个世界!
当政者能容此等言论存在,可见此方世界风气之开放。
但见亭内或三五成群,或三三两两,
有坐而论道者,其笑嫣嫣;有各执己见者,怒目而视。
更有甚者,一人针砭时弊,而余者皆倾耳听之!
就如现在吴道舒眼前所见之人!
“今,诸国混战不休,民不聊生,天灾不绝,人祸更甚!
先有奉国于当阳一战,坑杀猎国降卒四十万,后有金国,屠灭梁国十六城。
血流漂杵,殷浸沃土,白骨满地,土不能掩。
孤魂盈野,遮天蔽日,野鬼塞川,江不流转。
爹娘失其儿,妻子失其夫,幼子失其父。
恶贯满盈之徒忝列朝堂,
济世救民之辈逃遁山野。
当此乱世,我辈依旧在这学堂之中,
为一篇锦绣文章而自得,为一时佳句偶得而自喜,
为能博红颜一笑而一掷千金,为得尝朱唇一点而倾其所有。
放浪形骸,诗酒作伴,自命潇洒,以为真名士。
我等,与稚子得糖而喜,何异?
百姓皆苦,独我辈含饴,吾亦为苦!
百姓皆悲,独我辈开怀,吾也觉悲!
都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然则,
余窃以为,若不能以毕生之所学为百姓谋福祉,那不如不读书!
不若去求禅问道,还落得个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