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贺松步入衙厅的时候,倒先感觉到了一股极重的威压——
这个衙厅将知县审案的桌案后头、公堂的两侧都悬挂着厚厚的幕布,这使得原本朝南的衙门,不论白天黑日都是一副不见天日的模样;
而且硕大无朋的幕布上,还绣着张牙舞爪的獬豸:这本应是代表公正的图案,现在怎么看都有一种逼迫与施压的感觉?……
穆贺松压下心底的不适,缓步进入其内,一一经过大堂两侧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们:
他们有的手上拿着板子,有的那些拿着铁链,有的拿着上拶刑用的夹棍;而知县方立文身旁立着一个嘴歪眼斜师爷模样的人,则从那边的桌子下掏出一根牛皮鞭子……
“大胆!堂下何人,看见知县为何不跪?——”
忽然,那“师爷”蓦然爆发出一声威吓,仿佛在光可鉴人的水青石地板上放了一串炮仗一般,吓人一跳!
这还没完,侍立在两旁的衙役同时敲响着手中的火棍,最终发出“威!武!——”的喊声。
穆贺松还没如何,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家仆没忍住,牙齿打着颤“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穆贺松脸色难看地转头看了家仆一眼,后者才仿佛如梦初醒:“老、老爷,我……”
穆贺松对着家仆摆摆手:罢了。
他知道方立文这是要做什么了:拿着杀威棍给来告官的人下马威罢了。
若是平头百姓真的有人心里有鬼,行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举,看了这一出,别说吓得跪倒在地了,只怕会被这等威压当场给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当堂认罪。
说不定甚至都会将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粮食的小事,给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得一清二楚……
虽然有点严苛,但也不失为一种极为有效的断案方法~
是不是论家那小子被这场景吓着了,所以才找自己来找回场子,来这么一出?当真是小孩心性……穆贺松心想。
因着和老高的谈话,自然让他先入为主地对方立文有些好感~
穆贺松冲着高高在上的方立文拱拱手:“在下身有秀才功名,见到大人是可以不用下跪的……”
方立文瞧着堂下遥遥站着的山羊胡,脸色未变地说道:“既如此,那便说说你的冤情如何——”
然后右手举起手边的一杯香茗,递到嘴边~
袅袅的茶水蒸汽,挡住了方立文茶杯后瞬间僵硬的脸:
怎么又是个秀才?这些该死的,关了个小的,又来了个老的……
穆贺松看不见方立文的脸色变化,继续说道:
“小人姓贺名松,松江人士,因与敝县绸缎庄掌柜宋某做生意,产生了些许纠纷,特来京江县告状~
宋某与小人约定收购小人生丝,每三个月一结账,可这都将近一年了,宋某仍旧迟迟未结账;
小人先是去信,然后派管家出面,最后自己来到京江,不仅分文未讨得,宋某还对小人恶语相向——‘我都说了缓缓、缓缓,还能不给你不成?你信不过宋某人的人品,宋某人还和你做生意干什么?’
大人……”
穆贺松一时之间来了演戏的兴致,卷起袖子摁了摁眼睛,让眼睛看起来如同红肿哭过一般——
“大人,就算京江县绸缎庄的生意不做了,小老儿也得拼着拿回这笔钱啊!松江那还有以养蚕为生的农户等着小人给结完剩下的账呢!……”
穆贺松想着这几年看到的案例,不由得也上来几分真情实感,嗓子之中冒出几分哽咽~
“绸缎庄,哪个绸缎庄?”方立文放下茶盏,略微侧侧头,似乎是来了一些兴趣。
张峰此时谄媚地接茬:“老爷,约莫是‘瑞服祥’吧!只有他家的东家姓宋……”
张峰冲穆贺松转过脸去的时候,就是另一幅呲牙咧嘴的模样:“你死的呀,到底是不是‘瑞服祥’啊?”
已经许久没有人跟穆贺松这般说话了。
穆贺松先是一愣,紧接着下意识地点点头。
跟在穆贺松身后的下人没忍住,差点想冲上去狠狠地给这狗仗人势的“师爷”一拳,却被穆贺松脸色不善地拦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早听闻地方上的胥吏对百姓不假辞色,没想到他们对清高的读书人也惯是如此!
等到今日事毕,可非得让方大人好好调教调教他手下人不可……
“瑞服祥~”方立文口中嚼了嚼这三个字:
瑞服祥老板有两把刷子,他的店不仅在京江有,甚至还给开到了省城;而且他家老板并不是只卖绸缎的,首饰、成服、鞋靴……不一而足。
基本上女人的钱,他都得挣;所以早赚得盆满钵满。
方立文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峰一眼——
张峰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起身作揖:“老爷,我去帮您把宋老板请来!”
方立文心下一阵熨帖,慵懒地挥了挥手——这狗东西,还算有点眼力界!
穆贺松这下可总算是觉出有点不对味了:
姓宋的虽然是被告,可他是个生意人,叫他一声“老板”也无可厚非;可让一个师爷用上了“请”字?怎么听着就觉怪异呢?……
可穆贺松心底的疑虑还没有升腾起来时,方立文就让其打消了:
“贺松,你可有和瑞服祥往来交易的凭据?”
“回知县,都有。”穆贺松冲着身后的家仆一扬手,家仆就把捧着的东西给悉数递了上去。
为了做足这场戏,论道和谈经真的去找宋老板借来了账册,从其中摘出一个正好名叫“贺松”的松江人,并让宋老板打了欠条几张……
主打一个天衣无缝。
方立文也因为一直醉心于他方才研究出的妙计,没意识到“贺松”这个山羊胡做起这种动作来,格外气度非凡……
方立文接过后,开始从头到尾地仔细瞧着,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方立文头也不抬地说道:“时间、匹数、单价等都对得上,今年的生丝和去年的生丝价格略有不同,你也没沿用去年的高价;
甚至将近一年的利息也没给算,路上的车马费用也是自己给垫的,你当真是个诚实守信的生意人。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