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兄弟,算啦。”他整整胡子,意兴阑珊道。“那不灭之身,老夫突然不太想要了。” “你这些朋友状况不好,得赶紧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你不会法术不要紧,法阵烧着尸块,你调个方向就行……我那记录簿,你留给你师父吧,好不容易有点才能,浪费了怪可惜。” 陈千帆还是那副气死人的口气。 饶是尹辞见多识广,也怔住了一瞬:“你……” 陈千帆摇摇头,把茶杯揣进怀里。他仔细瞧了尹辞两眼,又笑了笑。 “老夫就算得了不灭之身,也不是断情绝欲的材料。天生不合适,勉强个什么劲儿呢。” “就这样吧。” 他说。 “就这样也挺好。” 尹辞没来得及回话,陈千帆撑过船沿,一跃而下。少了一个人的重量,船身即刻抖了抖,猛地朝天空冲去。 陈千帆落了地,双手背去身后,悠悠然然地进了门。 “夜半还没过,再来杯茶吧。” 防护阵破,群妖携着秘典残余的妖气汹涌而来。星空之下,一道术法被启动。它把闯入房内的妖怪吸了个一干二净,继而伸展躯干,抽出花苞,炸出一串串鲜艳花朵。 一株桃花立于北地冰雪,安安静静地盛开了半个时辰。 终究消散无踪。第85章 吉凶 黄昏已过,夜色愈深。陈千帆住所十几里外,岩洞冷如冰窟。 白爷缩在苏肆怀里,头一回如此困惑。 它的能力一定是出了什么大问题,可它偏偏算不出是哪一步错了。 是离开赤勾教那会儿吗? 赤勾教以探尽天下大墓为己任,对运势之事尤其敬重。平日下墓,他们连普通禽畜都要带上辟邪,要逮住有特殊能力的妖怪,那更得好吃好喝供着。 白爷由赤勾教分坛从酒楼寻到,供于总坛。它天生直觉强悍,晓得驱邪避凶,称得上赤勾教的“活法器”。 赤勾教总坛位于西北沙漠,天干物燥,它却能拥有自个儿的清池。平日它睡最新鲜干净的稻草,吃最鲜嫩的草叶鱼苗。那些小打小闹的王孙贵族墓,甚至不配请它老人家出掌。 白爷本以为自己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数月前,它快乐地拧完下人,陡然生出种不太妙的预感——那感觉复杂绵密,说不清道不明。它总觉得自己得离开此地,又不知该跑到哪儿去。 于是它只好颓丧地躺在窝里,用不大的脑壳使劲思考鹅生。 谁料当日夜晚,一双罪恶的黑手伸入鹅舍。白爷暴怒,刚想回头拧人,嘴巴便被绳圈套住。它吓得整只鹅都呆了——这混账分明是有备而来! 可这有备而来的混账长了副好相貌,练了身好功夫。他悄无声息地抱起它,雪亮的刀锋比在它颈子边。 白爷没挣扎,它肉触角一支棱,隐约感受到了此人身上的气运。 尽管白爷素来鹅眼看人低,它的脑子到底不如人好使。彼时它圆睁一双豆眼,判断简单直接——此处不祥已现,而此人气运大吉。那就跟着走呗,还有啥要犹豫的? 跟错人酒楼烤架,跟对人吃香喝辣。 然而自从它的“新奴仆”加入枯山派,它就没碰见过什么好事。这一堆人类运势之衰,搞得它差一点怀疑鹅生。好在诸事姑且沾个顺风顺水,一行人没撞什么大灾,苏肆日渐活蹦乱跳,它的预感不算出错。 直到此刻。 此时此地,它的“吃香喝辣”状况奇差,眼看就要咽气了。 苏肆窝在岩洞一角,嘴唇青紫,面色发白,衣衫上的血液已然冻硬。几步外,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倒在地上,尸体上的宓山宗门服残破不堪。 白爷被苏肆牢牢抱在怀里,它一对豆眼鲜见的没有严厉,只有担忧。 苏肆笑了笑,下巴蹭蹭它的脑袋。 “你这趋吉避凶不太灵光啊……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人各有命,我怕是只能供你到这了。” 白爷焦急地扭着身子,挣开苏肆有些冰冷的怀抱。它一面昂昂低叫,一面继续思考,试图找出自己引错路的地方。 根据它的直觉,他们两个都能活下来才是。 难道今天比较特殊? 今日凌晨,白爷察觉到一股强烈至极的凶气。于是它连踩带拧地弄醒苏肆,打算把自家奴仆救出去。 就像它所预料的,苏肆果然披上衣服,杀气腾腾地追了出来。 数月下来,白爷了解自己的奴仆——苏肆向来警惕,剔肉刀不离身。他也很会求生,绝对能活着走出雪原。 最便利的是,苏肆相当冷静残忍,从不会去做毫无益处的事。苏肆不是没有利用过别的人类,他比谁都擅长及时抽身。 多么稳固好用的饭碗。 白爷的预感果然来得及时,苏肆刚寻到撒丫子跑老远的鹅妖,便看到了乌泱泱的妖群。 发现新鲜人肉,几只小妖离开队伍,直扑过来。而苏肆垂下眸子,剔肉刀刀光闪过,鲜血顿时飞溅一地。 到此为止还算正常,接下来,那个冷静的人类似乎做错了决策—— 见到眼前的危机,苏肆没有逃跑。他踢开脚边妖尸,被妖皮上的碎符吸引了注意。 身为赤勾教少教主,苏肆不需要学施法画阵。但敌人常用的基础阵法,大墓常用的阴邪异术,他通通都得学。 “先前我只觉得这些鬼画符烦人,眼下倒该谢谢那老妖婆了。” 苏肆捻起那不甚显眼的苍白纸屑,放在掌心细细查看。 “你叫我出来,就是为的这事?……简单的破阵术而已。但有人故意撕符成雪,沾遍群妖,将术法藏于妖气之中。”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削弱防护阵么,唔,三子那边有时掌门、尹前辈,应当不会有事……” 白爷眨巴着眼,眼巴巴地等苏肆带它逃走——鹅妖可不懂什么法术法阵,只晓得这地方的凶气让鹅心烦。 换做之前,苏肆早就呲溜跑远了。这会儿他却杵在原地,口中喃喃着“追凶”、“破阵”之类的难懂话语。 它可不是救他出来发呆的! 白爷怒火攻心,一口拧上苏肆的小腿。可惜天寒地冻,苏肆衣衫不薄,它这一口拧了个寂寞,只能扑棱翅膀干着急。 “昂!” “我知道,得赶紧把施术人找出来。”苏肆看了它一眼。“术法不解,陈千帆那边的防护阵撑不了太久。” “昂!!!”你知道个屁,管他们做什么! 然而苏肆只是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把白爷往外袍里一裹,循着妖怪大军的来路前进。 ……罢了罢了,它不管了。反正它没感应到麻烦的凶兆,只要自己和奴仆死不了,多磨蹭会儿也不妨事。 白爷有些悻悻。 枯山派三人,也就红眼睛还像个人样,剩下两个一个比一个怪。苏肆没有鲜草鱼苗,也没有自己的清池,他到底留恋枯山派什么,它实在想不通。 小半天后,苏肆顺利找到了远程施术者。只是那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警惕,也比他们预料的强大。 两人交战了整整三个时辰,白爷全程躲在岩洞巨石后,整只鹅瑟瑟发抖——它除了预测吉凶,便只会拧人,半个天生法术都不会。随便飞来一道术法,就能即刻送它归西。 更何况,面前炸起来的法术比它这辈子见的都多。 它的奴仆透支所有气力,才将对手生机断绝。可敌人倒下之时,苏肆也遍体鳞伤,站都站不太稳了。 放在平日,这些伤不至于一下子要他的命。但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北地,别说受伤颇重,囫囵的活人也能生生冻死。 白爷差点被苏肆的境况吓到。 奴仆死相已现,它将被独自困于冰天雪地,性命未卜。 可它仍未能感受到不祥之气,是肉触角冻伤了?还是此地太过严寒,它体虚肚饿,精气不足? “昂!昂!”白爷跌跌撞撞跑向尸体,在尸体上蹦跳大叫。 按照苏肆的性子,该去啃咬那具尸体才是。勉强吃点东西,他说不定也能多点力气撑着。 可苏肆只是疲惫地摇摇头。 “他们肯定会来找我。可惜妖群一时半会散不掉,这里又隐蔽,他们最快也得日出后再来……我就算吃了人尸,也活不到日出,我可不想让他……们瞧见那副恶心模样。” 他吐出一口寒气,甚至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来。 “再说了,就算要吃,我也该先吃了你。” “……昂!”什么狗东西,简直大逆不道! “白爷,过来。”苏肆的声音突然平稳了些。 白爷啪啪踩着地面,尽量威严地走了过去。它还没站稳,身上便多了个暖烘烘的物事。它低头一瞧,瞧见一块温润的红玉。 “我在那个王八蛋身上发现的,大概是他们施术暖手指的小玩意儿。你戴上这个,走远些吧……去哪里都行。” “昂?”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里冷得像冰窖,这人怎么舍得把这种宝贝给出去。 “你个头小,还能凭这东西保保命。就我这情况,单暖个手指也没用……一时半刻的苟活,我不想要。” 苏肆像是想通了什么,笑得更灿烂了。 “这句话是不是挺像‘大侠’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白爷胸口坠着暖玉,又去拧苏肆的手。 然而苏肆没再回应。他半合着眼,不知是休息,还是已然失去了知觉。白爷用脑袋蹭了蹭那人的掌心,苏肆掌心冷冰冰的。 事情不该如此,它迟钝地想道。 或许它该在这等等,说不准它没弄错,会有转机出现。它原本就是靠警示吉凶、听天由命活了这么久,只要找对依附的人类奴仆就好,它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做。 它的能力从未出过错。 考虑到这里,白爷又试探着拧了下苏肆。苏肆仍然没反应。它耷拉下脑袋,呆呆地坐在原地。 苏肆生机微薄,他真的快要死掉了。 可能它该听他的话,就此离开这里,寻找下一个气运大吉的人混吃混喝。就算它的预测错了一半,至少它自个儿性命无忧。 但白爷还是有点不高兴,胸口的暖玉烫得它不太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