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夜市。
下午六点左右桥底下就陆陆续续摆起了摊儿,等到华灯初上的时候,一条街早就人来人往挤挤挨挨了,北京人就这毛病,打前清时候就是这样,家里八仙桌的桌布一扯,鸡零狗碎再往上面一摆,往旁边的椅子上一躺,甭管东西卖出去没卖出去,他就是这里的主儿。
所以摊主摊主,就是这么来的。
人群里,卖玩具的大刘第N次抬头看了看,就见一辆迷你五菱宏光飘着过来了,真的是飘着过来的,四个轮儿翻过井盖的时候,全都腾在半空。
关键是,人这么多,这四轮小电动还能钻个空子,一边打着喇叭一边挤到大刘旁边。
大刘不用看都知道这是谁的车,整条街甚至东城区都找不到个四脚发飘的小四轮,都说车随其人,特别是这车的喇叭还跟打嗝似的,打一下就让人下意识想捂住嘴巴。
人还没下来呢,大刘就冲着他喊道:“今儿来晚了啊小丁,你这地方差点就让别人给占了,我都替你赶了两拨人了,再要赶下去一顶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帽子就甩不脱了。”
丁丁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接话茬:“得嘞,我这不是赶着来拉屎了吗,就不允许我便秘一下。”
两人哈哈一笑,就见丁丁从车里搬下来一箱子衣服,轻车熟路地挂在了衣架上。
挂完衣服,再摊开一个小桌板,小桌板左边立着回收旧手机的牌子,右边写着手机贴膜。
不说其他,这业务做得还挺广泛。
大刘觑着丁丁的模样,刚感叹了这么一句,就见丁丁转过头来神秘兮兮道:“趁年轻就是要多赚点钱,我想了想,还是要多搞一门副业。”
大刘下意识道:“啥副业,好搞不?”
丁丁:“导演。”
大刘:“啥?”
丁丁:“当导演啦,就是那个拍电影拍电视剧那个导演。”
大刘一口茶水喷了出去,好歹没落在行人的身上,“当导演?你做梦呐?”
丁丁不爽道:“我怎么就不能当导演,我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说真的啊大刘,要不是我今早上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颜值没跟上,我早就选择当明星了,还当什么导演。”
大刘听得直摇头:“这跟你几个胳膊几条腿没关系,咱虽然不了解影视行业的事情,可总还知道一点,那导演啊明星啊离咱们老百姓太远了,跟咱们这种天桥下练摊的人,他压根就不沾边。”
丁丁却有不同看法:“怎么就不沾边,不都说奥斯卡影帝罗布里成名前,就在咱们这天桥底下摆过摊吗?”
大刘一听更是忍不住拍大腿:“是有这么个传说,说罗布里在这里卖过衣服,但人家是什么人,就算在咱这里摆个摊,那也是为了体验生活,跟咱能一样吗?”
丁丁听了更是坚持己见:“有啥不一样?他罗布里也不是天生的影帝,没当影帝前他在哪儿呢?还不是跟咱老百姓一样,跑生活嘛。”
大刘看他说得不像玩笑,“可人家总算还是个专业演员,你你你光说要当导演,可你是那块料吗?”
是个人,都能一头钻进演艺圈,混口饭吃啦?
丁丁啧了一声,放出话来:“别说啊,人还真是要有点梦想,万一实现了呢?”
大刘看着他直乐:“万一实现了,我也不要别的,咱就当是看着你起家的人,你到时候在峨嵋酒家坐庄,请我搓一顿,我可就满足啦。”
丁丁豪横地一挥手:“那没问题,到时候我让老板给你上一桌吉祥如意八星报喜鸿运当头套餐,2888,这客我请!”
两人说得开心,没留神旁边一个恰巧停留在摊子前的人却听了个清清楚楚,并且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丁丁伸长脖子一看,就见这个老头也在看他。
这个老头头发是白了,不过面容看着矍铄,而且神采奕奕,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看着丁丁的时候显出一些威严,旋即又被和蔼取代。
“你想当导演?”
丁丁昂了一声:“我想当导演,这东西不需要办许可证吧?”
就像这地摊,以前国家建设文明城市,还要你办理个证件才行,现在全都放开了,不仅不禁止,反而还大力支持。
“不需要许可证,”老头就点点头,笑道:“导演就是个职业,无所谓是不是材料的。”
以前的老一代电影电视人那的确是有出身,有壁垒的,没办法,因为专业的东西需要专业的人来干,就跟钳工电工一样,一个学徒出师都得七八年。
可是后来圈子不可避免地涌入资本,这东西进来的好处就是刺激行业发展,坏处就是是个人就想进来捞一笔,一个狗屁不懂的人只要钱砸的多,就可以搞出一个所谓的作品来。
这种乱现象算是层出不穷,但你要说从源头遏制倒也不可能。
原因很简单,因为电影电视作品说到底,它还是个作品。
人人都有表达自己想法的权利,以及产出作品的权利。你可以说他不专业,但你不能不让人家搞创作。
丁丁听着来劲了:“对啦,我也有想法,我也想搞创作。”
这老头倒也没问丁丁想搞什么创作,只是淡淡道:“有想法就好,年轻人脑子灵活,都期待自己发光发热的一天。”
丁丁一听他语气就知道其实这人并不看好自己,他决定吐露一些实情:“老头儿,你就当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反正我想当的是电影的那种导演。”
“不是短视频那种,是电影导演?”老头哦了一声:“这可有点难度了,你知道两者的区别吗?”
见丁丁摇头,老头就道:“你在马路边上扎个草台班子,站上去想唱什么都可以,能把人吸引过来看你演出是你的本事。可你要上国家大剧院唱一曲味正腔浓的《贵妃醉酒》,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谁知丁丁语出惊人:“那我要是能把我的大秧歌大杂耍搬上国家大剧院,还赛过了京剧呢?那算不算是我的本事?”
老头一愣:“那自然……算你的本事。”
他看着丁丁,后者也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在大刘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两人竟一同发出了震天的笑声。
……
北京电影学院,剪辑班大课。
陈新夏将剪辑素材发下去,然后点了学生小周的名,让她上台来当众剪辑。
今天的课程讲的是胶片电影的剪辑,对于一名真正的剪辑技术人才来说,学会数字电影的剪辑仅仅是及格,对老式胶片电影的剪辑,才是通向专业的开始。
胶片电影曾经占据一个世纪的主流,然而随着数字摄影机的兴起,数字电影很快就取代了老式胶片,八年前,湾湾著名导演尹贤用《天涯共此时》这部纯胶片无特效的电影作品,宣告了胶片时代的彻底结束,也成为自己职业导演生涯的告别之作。
胶片电影现在只存在于一些学术放映,甚至胶片电影剪辑机也成为了一个收藏品,也只有北电才用来给学生上课。
学生小周操纵着绕片机,用摇把将一盘胶片绕开之后,再用接片机把需要剪辑的两段胶片对准,用胶水固定在一起。
“我们知道,电影诞生之初,只是一段普通的摄影,是什么让电影成为了电影呢?”陈新夏缓缓道:“是剪辑。”
“为什么大卫格里菲斯的作品《一个国家的诞生》标志着电影语言的诞生?因为他创造了平行剪辑,让电影活了一百年,直到现在。”
一个高明的剪辑师,可以让平庸的素材还发出崭新的活力,他甚至可以颠覆一部影片,将一部文艺片剪成一部悬疑片,将一部悬疑片剪成一部爱情片。
陈新夏给学生的素材很简单,阳光、窗口、挂在墙上的画,一男一女,至于怎么剪辑,就看她自己的了。
很快学生小周犯了难,举起了手:“陈老师,这个剪辑点,我确定不了。”
所谓的剪辑点,就是镜头的切换,选择正确的剪辑点可以说是剪辑最重要的一步,剪得好了镜头转换流畅自然,剪不好就会让观众看得难受,而且费解。
小周不能确定剪辑点是有原因的,因为一般来说选剪辑点主要看演员在什么地方眨眼,但胶片的画面只有35mm,根本看不到演员有没有眨眼。
这就导致小周花了半小时,剪出来了一个古怪的故事情节。
女人恶狠狠质问男人,然后男人受不了冲出了酒吧,画面一转,这对男女又勾肩搭背走进酒吧,最后男人的照片出现在了墙上。
课堂哄堂大笑。
很明显的逻辑错误。
应该是男女先进酒吧,然后女人发现男人的照片,两人才开始的质问和口角。
剪不对,就违背了生活的逻辑。
一堂课结束,学生散去,陈新夏收起课本,想了想,将放映机打开,取出了刚才小周剪辑的胶片。
就见他对着阳光举起胶片,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举起剪刀,一剪刀裁了下去。
如果刚才那帮学生没有急着走,看到这一幕,他们一定会发出见了鬼的惊叹。
盲剪!
不从放映机里看胶片,而是凭自己精妙的判断。
就好比CS里的盲狙一样,这样的玩家自然是天才中的天才,而盲剪也代表着剪辑师的顶级水准,据说国内也只有两三个人可以做到这样,无一不是大导演的御用剪辑师。
一连裁了三段之后,陈新夏才重新用胶水将胶片合拢。
就见放映机里,一个女人坐在酒吧,双目无神地盯着墙上的照片,阳光那么刺眼,都让她无动于衷。
镜头从桌子上的阳光平移过来,同样的座位上坐着的不再是女人,而是男人,同样看着照片,一动不动。
短短二十四秒的镜头,一对相爱却彼此错过的恋人,几乎跃然而出。
陈新夏不太满意地皱起眉头,觉得还可以多余删掉两秒的镜头的时候,就听见笔记本上传来了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消息提醒。
“老师!开视频啊老师!”
“老师你这业务水平到底行不行,都三天了,还没整出来呢?啧。”
“你不会是个骗子吧,说好的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呢?”
陈新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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