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
已是八月,盛夏时节。
北平街头的人影并不多,少有人聚集的地方,都是在林间树下。
夏之白悠闲的走在城中。
并没有被刚才燕王府的事影响。
对于这座日后的京城,夏之白却是很感兴趣。
因为一直没来过。
他在城中走了一阵,算了一下时间,便朝跟来时黑娃约定的地方走去,倒也并非什么机密之所,只是住处旁的一间食舍。
风吹柳树梢,枝叶争料峭。
在绕城河的西边,夏之白慢悠悠的停下了步子,一旁的黑娃似早就到了,正百无聊赖的蹲在河畔,望着潺潺流水下依旧在水中打闹的野鸭子。
见夏之白到了,黑娃一脸喜色的走了过来。
“夏大哥。”
夏之白点了点头,看了下灼热的日光,在四周寻了个凉茶摊。
两人就这么随意的坐了下来。
“我让你打听的事,打听的怎么样?”夏之白脸有些烫,趁着小儿送来凉茶的时候,也是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黑娃道:“夏大哥吩咐的事,我哪敢不认真做?”
“都打听好了。”
“现在北平一斤盐三十九文。”
“三十九文?”夏之白眼神有些吃惊。
黑娃颇为激动道:“夏大哥,这我还是说的低的,有几家店盐价都快五十文了。”
“这边的盐跟应天府不同。”
“好像是特许经营的还是什么,反正就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朝廷也默许这么高的盐价。”
“据说更北方,那盐价、米价还要更高。”
这时。
小儿将一壶凉茶送了过来。
黑娃笑嘻嘻的接了过来,根本不用小二摆碗,自己就主动接了过来,倒了满满当当两碗,给一碗放到夏之白跟前,然后直接端起自己那碗,大口汩汩喝了起来。
喝的十分的痛快。
他今天可是跑了大半个北平。
早就渴的不行了。
一连喝了两大碗,才勉强停了下来。
夏之白小口的喝着,脑海中却在想着北平的盐价。
最终。
他想到了开中法。
这应该就是北平高盐价的原因。
商贾把粮食运到北边的各个卫所,从朝廷手中换取盐引,为了赚取利润,自然要将盐价抬高。
北平是一个大城,盐价尚且压不下来。
其他地方自然会更高。
北方人口太少,商品经济不发达,注定会抬高价格。
夏之白道:“除了盐,只怕其他粮食衣物等,也会比应天府高不少吧。”
黑娃点点头:“是啊。”
“就那种次点的葛布,一尺都要五六文了。”
“应天府也就三四十文。”
“这差太多了。”
“像是好一点的绢一匹,更是三四两银子。”
“这哪是卖布啊,分明就是要卖人命,这布能卖出去就见鬼了。”
黑娃忍不住吐槽了几句。
夏之白笑了笑,大明可没有什么‘穿衣’自由,绝大多数家庭,甚至一家人共穿一件衣裳,很多时候都是谁出门谁穿,因而大街小巷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女子,或者一个半大少年,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至于布店的布,就不是卖给穷人的。
那都是兜里有了闲钱,或者是家庭阔绰的,才会琢磨怎么穿衣打扮,就目前大明的情况,像丝绸等锦衣,多是有权有钱的官员、地主买了,至于百姓,唯有嫁娶的时候,才会舍得忍痛买一点。
不过大多还是自家织的。
黑娃又给自己添了碗凉茶,一双黑眼珠滴溜溜的看了眼四周,低声道:“夏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在那些绸缎庄子外的时候,可是看到那些掌柜的,里面全都穿的丝绸衣服,这要是在应天府,这些人早掉脑袋了。”
夏之白哈哈一笑。
大明的确禁止商人穿锦衣绸缎。
但私底下又怎么可能禁的了?哪怕是明面穿着粗布衣裳,里面的内衬也多是绸缎。
这些事地方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连朱元璋自己也是。
这一点,夏之白倒也知道原因。
就跟后世禁止‘炫富’一样,天下百姓都过得苦哈哈,结果一群地位低的,天天穿金戴银,这让百姓看了怎么想?
“米价呢?”夏之白问道。
黑娃将茶碗放下,丝毫不顾及形象,直接用手擦了擦嘴,道:“一石米差不多九钱银子,比应天府要高一钱。”
“一石米差不多一百二十斤,九百文......有些高了。”
夏之白低语,虽说谷贱伤农,但谷贱不贱,根本就跟百姓没什么关系,因为决定价格的不是百姓,而是官府跟收粮的商人,谷贱,也只是贱收上来的粮食,并不是卖出去的价贱。
甚至很多时候,谷贱都是官府有意的,就是想借此多收百姓粮食,继而赚取中间的暴利差价。
从东汉开始,官府就陆续设有‘平准令’。
但大明是没有的。
所谓的‘平准’,全靠官员一张嘴。
朝廷觉得高了,就强权压一压,朝廷觉得低了,那就抬一抬。
太儿戏了。
大明的官员太少了。
真九品以上的,也就一万多人。
其他的绝大多数都胥吏,还有就是一些服役的。
在朱元璋时期尚好,这些胥吏还有上升的空间,能够凭借自身才能成为‘官员’,但从朱棣开始,就废除了这个上升通道,朱棣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对于自己看得上的,从来不吝啬赏赐,对于自己看不上的,那是厌恶至极,各种禁止。
也是从朱棣开始,朱元璋时期的‘五湖四海’的用人方针,被彻底破坏了。
明朝的‘吏’没有上升通道,看不到任何政治前途,那么‘吏’作为明朝官场最庞大最有实权的群体,努力工作的唯一目的,也就只剩下一样了,就是利用职务之便,贪污腐败,吃拿卡要,盘剥民生。
在这种政治生态下,大明的政治彻底歪了。
也彻底形成了一考定终身。
在这种畸形的政治生态下,东林党的出现几乎是必然的。
对于后世推崇的永乐之治,夏之白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触,作为一个士人,他的感触最直观。
随着朱棣那一句‘自今御史勿复用吏’开始,大明的朝堂就彻底歪了。
御史不能用吏,那县丞和县令能不能用吏?六部主事能不能用吏?科道言官能不能用吏。
虽然朱棣当时没有明说,但在官场小心谨慎的环境下,吏部的官员,又岂会去冒险?在这种情况下,最安全的办法,便是全力培养翰林院庶吉士,降一格培养普通进士,选择性培养出类拔萃的举人。
同时关闭‘吏’进入官场的大门。
然而朱棣却没有想过,进士有师承,同年等私人关系,翰林院庶吉士又在同一个大院共事多年,等他们登上高位以后,几乎是自然而然就会抱团取暖,形成各种各样的团团伙伙。
至于后续腐败也好,架空皇权也好,都是顺理成章的。
在朱元璋看来,让天下人安分守己,便是对天下最有利的,但朱棣作为含着金汤匙的人,却是根本理解不了、也共情不了、更同情不了底层。
他的眼里天生就有尊卑贵贱。
夏之白并没在这些上多用心思,他又陆续问了黑外其他的。
黑娃都一一答了。
坐在茶铺中,夏之白喝着凉茶,消着暑,心中却在盘算着,自己今后的商业布局。
铁厂开起来后,定然要优先保证盐厂,盐的产量,夏之白倒是不太关心,只是关心后续如何快速铺展开,还有就是如何最大程度的节约成本。
北方人少是个大问题。
人少,就意味着摊开市场,需要耗费更多财力。
他没有那么多钱砸进去。
良久。
夏之白不得不叹气一声:“北方太穷了啊。”
又穷,物价又贵。
他如今也是想明白了,光开盐铺只怕收拢不回本钱,至少短期很难,必须得有其他营生。
他思索了一番,只想到了一个。
便是邮递。
如今朱元璋放开了驿站的限制,那他似乎可以钻下空子,去经营一下信件运输,卫所的士卒虽然很多是拖家带口的,但也有不少是独自北上的,在外时间一长,难免会有思乡之情,他顺带做一下邮局,倒也的确可行。
至于依旧维持食盐高价,这不是夏之白想要的。
他要的是北方尽快发展起来。
那必然要降低北方在商品上的价格。
让利于民。
唯有如此,才能吸引南方或者中部的人,北上定局,继而填充北方人口,进一步加快北方的发展跟恢复,不过还是有好消息,就是北方多煤。
煤炭相较南方售价更低,一定程度还是能降低成本。
良久。
夏之白不禁咬牙道:“还是得打宣传,将京都盐业的情况宣传出去,让百姓对我夏之白开的盐铺有期待,同时借机在各大卫所宣传能传信,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最终高效便捷的占据市场。”
“先把名声打出去,其他的再慢慢填。”
夏之白定下了方略。
就在夏之白明确自己经商想法时,一道身影却出现在了茶铺。
见到夏之白,来人露出一抹笑容。
随后信步走了进来。
随即,他笑着道:“店家,再来一壶凉茶,我跟这两人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