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母子出葬那天,洛兮瑶虽没露面,洛太傅老夫妻却是全程充当主人家答谢来进香的宾客。
虽不奢华,却妥帖又体面地将杜若母子安葬了。
那假冒杜夫人在城外告天状的女子尸身则被挫骨扬灰,扔到了乱葬岗。
即便是这样,还是有许多人跑去乱葬岗看热闹,仿佛是要透过那一把把灰尘,看清楚那女子到底就是杜夫人,还是她人假冒。
对此,政和帝对来复命的年鱼夸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这等居心叵测的反贼,曝尸荒野任野狗分食都便宜了她,还是挫骨扬灰的好”。
要是按他自己的想法将她扔尸荒野,说不定就要被那些刁民发觉了端倪!
年鱼谦虚地笑,“皇上过奖了,为皇上分忧本就是奴才的本分”。
政和帝便又道,“满城的公主府选址选到现在也没选妥当,这件事你盯一下”。
萧明晴赐婚于九方凤,自是要兴建公主府的,既然年鱼能继续用,交给他最恰当不过。
年鱼恭敬领命,从南书房出来后便去了长春宫。
自上次九方贵妃将连家的双头龙玉佩交给他后,他虽天天来长春宫看九方贵妃,却没能在她口中问出半点东西。
每每他来了,她虽不会赶他走,却也不肯和他多说话。
他外出处理杜若母子一事,前后也不过五六天,九方贵妃精神却好了许多,脸上也见肉了。
宫人回禀说这些天她肯吃东西了,萧明晴来了,她也会与她说几句话。
年鱼心下了然,她这是见他重新得了政和帝重用,彻底摆脱了“连氏余孽”的罪名,终于从恐惧担忧中慢慢挣扎出来。
他想到这只觉冷硬的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深宫险恶,那个莽莽撞撞冲进重重深宫的女孩儿却还是当初的模样。
果然,屏退宫人后,九方贵妃没有再装睡,靠在床头,迫不及待问起了他出外办差的情况,消瘦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三分艳色。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确定,政和帝是真的完全打消了对年鱼的怀疑。
年鱼便从杜夫人带着杜若的尸身到了城门外开始慢慢说起,一直说到大理寺的判决结果。
年鱼说得十分详细,待说完了,九方贵妃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红着眼眶问道,“皇上真的就为了迎娶洛兮瑶为后,杀了杜公子吗?
那洛兮瑶进宫选秀时,他为什么不直接将洛兮瑶留下来?”
年鱼温声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宫里,消息没那么灵通。
不过我估摸着,可能是苏尚书代洛太傅陈情,不愿洛姑娘入宫之故。
苏尚书的面子,皇上总是要给几分的。
皇上掐着苏尚书在福广的时候下旨令洛姑娘为后,应当不是偶然。
只皇上怕是也没想到,洛太傅竟那么快就给洛姑娘定下了亲事,定的还是名满天下的杜介白之子”。
九方贵妃一把抓住他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福广叛贼?
杜夫人是真的放干了全身的血液,又生生剜出自己的心就为了给杜公子伸冤?”
年鱼伸手点了点她眼角沁出的泪渍,“是,我寻了许多人,所有人众口一词,那就是杜夫人,绝不会是人假冒”。
九方贵妃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勉强控制的眼泪断了线般落了下来。
“可她还是没能替杜公子伸雪冤情”。
年鱼嗯了一声,九方贵妃低下头去,眼泪啪啪地往下掉,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与她在政和帝面前哭时的光打雷不下雨天壤之别。
年鱼默默看着她半晌,缓缓开口,“这天下报仇伸冤本就极难,更别说仇家是九五之尊了,一不小心就是身死骨扬,娘娘说,是也不是?”
他表面上说的是杜若母子,却意指自己这个身负血仇,一心要向九五之尊报仇的连氏余孽。
九方贵妃没有接话,泪水却涌得更急。
年鱼顿了顿,却还是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问道,“那娘娘为何不肯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杀了昭哥儿呢?”
九方贵妃浑身一抖,不敢置信看向年鱼,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年鱼心下透凉,他回到宫中后,政和帝还是极不放心他,处处安插了耳目。
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私下里调查萧明昭的死因。
因着人手不足,行动受限,萧明昭之死又时日久远,竟是到现在才慢慢摸出了点头绪。
只是头绪,没有一点证据。
这时候距萧明昭死已经有一段时间,当时苏羡予查探时,应该又刻意抹去了那本就难以察觉的线索。
他根本找不到证据,只能推测出应该是九方贵妃下令杀了萧明昭!
只九方贵妃向来最听他的话,这件事他曾叮嘱过无数遍,她绝不至于在他下狱,身份有暴露危险的时候轻举妄动。
更何况是杀了他们最大的依仗萧明昭,这样的极端手段?
他到底不确定,也看到了九方贵妃掩盖在麻木外表下深深的恐惧。
他深知这样的话,如果他真的问出口,是九方贵妃杀的萧明昭还好,如果不是,只怕她就要恨上自己了,因此一直迟疑不敢动。
这几天,他奉命彻查杜若母子一事,霍延之寻了机会给他送信,仔细说了自己和华平乐推测,可能是苏羡予与九方贵妃联手杀了萧明昭一事。
苏羡予远在福广,宫中一切证据证人又早已湮灭,他只能来诈她的话。
没想到竟然,竟然,真的是她杀的!
年鱼冷着脸,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冷静模样,“娘娘,我只想不通,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反倒去相信一个外人,做出那样的事来!
九方贵妃瞪大的双眼泛起血丝,使劲挥开他,“你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滚!”
再一次,年鱼在她脸上看到了恐惧,而这恐惧明显不是他以为的因为他的身份和失势才叫她如此恐惧。
年鱼瞳孔微缩,那她是在怕什么?九方雁?
“娘娘,苏羡予——”
九方贵妃在听到“苏羡予”三字时激烈的情绪彻底失控,嘶声喊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跟他没关系没关系!”
她竟然还在维护苏羡予!
年鱼正要再说,九方贵妃忽地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抵住自己的喉咙,崩溃吼道,“滚!你滚!不然我就去死!”
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更是抖得几乎握不住簪子。
不要说年鱼,就是萧明晴在这,也能轻易夺下她的簪子。
年鱼默了默,到底还是不忍逼她太过,退开几步,俯身揖手,“娘娘万勿保重”。
耳听着年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九方贵妃颓然松开手,簪子无声落到罗汉床上。
她伸手抹了抹双眼,眼泪却涌得更急。
她索性不擦了,将脸埋进迎枕里,任由悲伤和恐惧将自己淹没……
……
……
洛府中,洛太傅从杜若母子的葬礼回来后就病倒了。
洛老夫人忙命人去请了沈七过来。
沈七来了,又给洛太傅施了针,开了药方,皱眉道,“太傅年纪大了,不可过度悲伤,时日长了,只怕师父也治不好的”。
洛太傅长叹点头,“麻烦沈神医了,老夫省得”。
沈七便不再多劝,开始收拾医箱。
洛老夫人正想再多问几句,就见洛兮瑶的贴身大丫鬟鬼鬼祟祟地站在花墙外往里面看,不由拧眉,“怎么了?进来说话”。
那丫鬟迟疑进了内室,期期艾艾道,“老夫人,姑娘也有些不舒服,能不能请沈神医去瞧瞧?”
洛老夫人眼皮一跳,自洛太傅辞去首辅之位,家中婢仆遣散了大半,于家中荣养的太医却是留了下来的。
若洛兮瑶不舒服,请太医去就是,根本不必派个丫鬟鬼鬼祟祟地在这窥探。
其中必有内情!
她怕洛太傅病中再添心烦,将丫鬟叫了出去,一逼问才知道,洛兮瑶竟已烧了好几天了。
只都是傍晚起一会低烧,个把时辰就会自己退去。
洛兮瑶不想洛太傅夫妻再添心烦,便不许丫鬟声张,以为自己能扛过去。
不想刚刚丫鬟竟在洛兮瑶下巴处看到了一粒痘子,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忙去叫了太医。
不想太医却说让她来请沈七,她心知不好,硬着头皮来了。
洛老夫人一听什么痘子,太医又让来请沈七,眼前就一阵阵发黑,往前栽去。
瑶瑶小时候是出过水痘的,那么,就只会是天花!
天花啊!
丫鬟忙一把扶住她,惊声叫了声老夫人。
沈七这时候正好收拾好医箱出来,见状忙去掐洛老夫人人中将她救醒。
他听丫鬟说明缘由后,立即道,“我先去看看,你扶着老夫人在后面慢慢走”。
洛老夫人哪里还会慢慢走,紧赶慢赶地到了洛兮瑶的院子。
沈七却遣了药童在外,不许她进去。
房间里窗帘厚厚实实拉着,洛老夫人踮起脚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急得一连声地喊着冤孽。
正着急间,外头忽报苏鲤回来了,这时候已经到门口了,正在往这边赶。
“阿鲤,阿鲤回来了——”
洛老夫人念叨了一句,“快,扶我去迎迎”。
她没走几步,就见苏鲤快步迎面而来,雪青色的道袍上带着满身的风尘。
“阿鲤——”
洛老夫人几步上前一把握住苏鲤伸过来的双手,眼泪就滚了下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苏鲤在进京路上已经听说了京中巨变,看着短短一段时间不见,就苍老了十几岁的洛老夫人亦是心头发酸,重重握着她的手,“我回来了,师祖母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洛老夫人嗯了一声,又恍然想起来,“你回来了,你叔父呢?”
“叔父走不开,遣了我先回京”。
洛老夫人点头,“该当的该当的,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叔父说了,一处理好福广那边的事就会立即回来,师祖母放心”。
洛老夫人又恍然想起来,“你洛姐姐——”
她话未落音,用面巾严严实实捂着脸的沈七就和太医出来了,却不靠近,就站在门口道,“洛姑娘应当是天花,她的几个丫鬟也都染上了。
老夫人,你先吩咐人将这个院子封起来,再找患过天花的来伺候,没事不要出院子。
老夫人,你们先离开,我马上熬药汤,所有人都要喝”。
天花!
果然是天花!
洛老夫人脚下虚软,几乎站立不住。
苏鲤一把扶住她,半抱着她往外走,“师祖母,我们先走”。
洛老夫人哪里肯走,“瑶瑶——”
苏鲤忽地靠近,凑到她耳边低语,“师祖母,有沈神医在,洛姐姐肯定没事的。
再不行,我求也会为洛姐姐求来年掌印出手,也并非一定就是坏事的”。
洛老夫人浑身一抖,也不一定就是坏事的,阿鲤,阿鲤是什么意思?
苏鲤紧了紧握着她臂膀的手,微微提高声音,“师祖母,现在师祖和洛姐姐都病了,您可千万要撑住!
也要劝得师祖放宽心怀,否则阿鲤年轻,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也要劝得师祖放宽心怀——
阿鲤是在暗示她将那番话拿去跟老头子说?
瑶瑶,那个病,到底是不是天花?
……
……
洛兮瑶的院子封了起来,四周都埋了药草,洛府熬制的药汤香味飘满了整个胡同。
很快,洛兮瑶和几个贴身丫鬟都染上了天花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政和帝得知后惊怒交加,“天花?她早不得晚不得,竟赶在这时候得了天花?”
年鱼沉声,“奴才也觉得时机过于巧合了些,不如奴才去探一探?”
政和帝冷笑,“你立即去!把太医院最好的太医都带上,还有院正,都去!”
日暮西垂时分,年鱼带着四个太医并太医院正进了洛兮瑶的院子,摆足了对未来国母的重视。
年鱼这次十分谦让,让几个太医先探脉,自己站在一旁问沈七相关情况。
几位太医探过脉,面面相觑,又一直看向年鱼。
年鱼不耐,“看本座干什么?我家小七不是说了,是天花无疑么?难道你们看不起本座的徒弟?”
沈七快速抬头看了年鱼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
师父在家中对他非打即骂,原来在外头这般维护他,还叫他“我家小七”!
痴心医术的杏林世家公子垂着的脸微微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