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问洛兮瑶时,洛太傅想不到从不说谎的孙女会故意隐瞒他。
政和帝当时也没有特别的举动,他也就没有起疑。
但他为谨慎起见,还是迅速定下了洛兮瑶的亲事。
可现在,华平乐能想通的事,他这个一力襄助先孝鼎帝创下中兴盛世,又辅助政和帝平稳接过皇位的两朝首辅自然也能想通。
他比华平乐知道的信息要多,想得更明白,已经锁定了就是那一次洛兮瑶与政和帝的见面出了问题。
而且,在那之前,洛兮瑶还恰恰与王妙儿那个女人见过。
但上次,他却没有听出任何有问题的地方。
他确定是那次出现了问题,却没从洛兮瑶的话中听出问题。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一手养大的孙女儿对他撒谎了!
或者,至少隐瞒了!
洛兮瑶说完后,洛老太傅久久沉默着,这个历经两朝的能臣、名臣其实很清楚,圣旨既下,已经没了他反对的余地。
在失去大弟子、女弟子、儿子和媳妇后,他又要失去唯一的孙女了……
洛老太傅长久的沉默让洛兮瑶有些不安,她小心觑着洛老太傅的神色,又看看昏迷的洛老夫人,面上的神色从不安慢慢变成了委屈和隐隐的愤怒。
“祖父、祖母在担心什么?我既已同意了嫁人,嫁给谁都是一样”。
在她看来,只要不是嫁给苏羡予,嫁给谁都一样,嫁给皇帝和嫁给新科进士郎没有什么区别。
至少入宫为后,她可以不必离开京城,偶尔还可以见见苏羡予,也还可以信守对他的承诺,继续与华二姑娘相交,规劝于她。
洛老太傅看着孙女单纯无知的脸庞,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他怜惜她从小没了父母,一直纵着她宠着她,竟将她养成了这般孤僻古怪,不知世事的模样!
本以为她只是个女孩儿,就算他死了,总还有羡予和阿鲤在,再怎么也能保住她一世安稳,没想到却是害了她!
“瑶瑶,你再将那天的情况和祖父说一遍”。
洛兮瑶抿唇,“我已经说过一遍了”。
洛老太傅满目悲凉,“可是祖父想听真话,没有任何隐瞒的真话”。
洛兮瑶咬牙,清丽的脸上浮出洛老太傅再熟悉不过的倔强之色,“我不明白祖父的意思”。
这时候要是阿玠,估计早就挨了他一脚了!
不知怎的,洛老太傅突然就想起了被先孝鼎帝塞给他的首徒霍玠。
要是阿玠还在,不要一炷香的时间,就一定能哄得瑶瑶说出实话。
不,要是阿玠还在,定会时不时来逗逗瑶瑶,带着她出门赏花玩闹。
他不会叫她整日故步自封,坐井观天,养成这般孤僻自衿的性子!
他的瑶瑶会早早地嫁人,说不定就是嫁给阿玠的孩子。
阿玠那个性子,定然不会介意他的媳妇比他儿子大上个三岁四岁的。
这时候说不定他连重孙都抱上了,又岂会有今日之祸?
洛兮瑶咬唇倔强盯着洛老太傅,等着他大发雷霆。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滴浑浊的泪从老人已经不复清明的眼中滑落,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颊留下一道丑丑的、滑稽的痕迹。
洛兮瑶呆了呆,只觉那滴泪岩浆般狠狠砸在她心头,烫得她捂住脸崩溃哭了起来,“你们还想怎么样?还想怎么样?
我都已经答应了嫁人了,答应了不再想着苏尚书了!
我只想留一幅他临摹过的画都不行吗?不行吗?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洛老太傅沉入了回忆的痛苦深渊,反应有些迟钝,一时根本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羡予?画?怎么又扯到羡予临摹过的画了?
血脉连心,昏迷中的洛老夫人似乎听到了洛兮瑶的哭声,突然坐了起来。
她的双眼明显还未聚焦,眼泪却不停地往外涌,摸索着去抓洛兮瑶,“瑶瑶?瑶瑶怎么了?别哭,别哭,祖母在这,祖母在这呢”。
洛兮瑶扑上前握住她胡乱摸索着的双手,痛哭失声。
祖孙二人哭成一团,洛老太傅麻木地看着,前所未有地清晰认识到,他已经老了,护不住她们了……
待洛老夫人祖孙二人情绪平复后,洛兮瑶命丫鬟取来了王妙儿送她的画,又在洛老太傅的追问下说出了步摇的事,并画了出来。
王妙儿在将那支步摇送给她后又找借口要了回去,她只能画给洛太傅夫妇看。
那支步摇一画出来,洛老太傅夫妇就立即认了出来,齐齐变了脸色。
“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那支步摇,怪不得怪不得!”
洛老太傅喃喃自语,洛老夫人气得又哭了下来,“王妙儿那个毒妇!我们与她无怨无仇,她为什么要这么害我们?为什么啊!”
洛兮瑶兀自懵懂,“祖父、祖母,你们在说什么?”
洛老夫人顾不上理会她,一把抓住洛老太傅的袖子,“你快写信给羡予,让他立即回来!马上回来!
瑶瑶不能进宫!那个毒妇迟早会害死瑶瑶!
那个毒妇害死了阿鱼还不够,现在又来害我们瑶瑶!瑶瑶不能进宫!”
洛老太傅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就是要说!我瑶瑶都快没了!我还怕他们干什么!
他不就是想着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那尽管来杀啊!糟践我们瑶瑶算什么!他算什么!”
洛老太傅被洛老夫人喊得眼眶滚烫,定了定神才避免在老妻和孙女面前失态,牵起洛老夫人的手安抚拍了拍,“好了,我们还有羡予,还有羡予,我这就给羡予写信……”
……
……
千里之外的福广之地,温楚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暴晒在阳光下,头顶是碧蓝的天空,耳边是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过了一会才想起了晕倒前的情景,猛地坐了起来。
急切下,他的动作猛了些,结果又是一阵眩晕袭来,忙用手撑住头,等那阵眩晕过去,才慢慢爬了起来。
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可见郁郁葱葱的海岛植物,太阳仿佛就挂在他头顶上,倾尽全力散发着热度。
他口干舌燥,浑身无力,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勉力走出十来丈就扑通一声往前栽了个五体投地。
“呀!他醒了!”
“快去告诉大当家!”
“快过来快过来!”
孩童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多会温楚就看到一个个黑皮猴似的小孩子或从树干上滑下,或攀着树枝跳下,围到了他身边,瞪着黑溜溜的眼珠子打量着,仿佛在看什么珍稀动物。
即使是一群孩子,温楚在不愿在他们面前失礼了,勉力站了起来,俯身揖手,哑声开口,“请问,这是哪里?”
“呀,他是在跟我们行礼!”
“他在说什么?”
“是想吃果子吧?他的嘴都开裂流血了!”
孩童们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叽叽喳喳地说着。
温楚本就是聪敏颖慧之人,在福广待的时间虽不长,却已经听懂当地人说话,也能简单说几句,只这些孩童却是听不懂他的官话。
一个小姑娘将兜在裙子里的果子抓了一个送到他面前。
她的动作怯生生的,大大的眼睛好奇又带着几分害怕地看着他。
温楚又渴又饿,也顾不得许多了,又俯身一揖手,接过果子吃了起来。
许是太渴太饿了,他只觉那不知名的果子香甜美味得不可思议,几口就吃了下去。
那小姑娘就又递了第二个给他,不多会,她裙子里兜的果子便被温楚一扫而空。
温楚这才觉得喉咙间的饥渴稍稍缓解了些,拿出帕子擦了手嘴,摸了摸袖中,发现荷包还在,便从中取出一颗银花生递到那小姑娘面前,温声笑道,“多谢你”。
他用的是闽南话,那小姑娘却不接,往后退了几步,怯怯道,“不能要”。
温楚看着她,突然就想到了钱令月。
他知道自己多半是被抓到了山匪窝里,这些都是山匪的孩子。
就像当初的钱令月,被抓到了山匪窝里,便也就成了山匪的孩子——
温楚神色越发温柔,“没关系的,我吃了你的果子,自然是要付钱的,否则我娘回去要训我的”。
小姑娘有些犹豫,却在他温柔鼓励的笑容中接过了银花生,又立即躲到了同伴身后。
“嗤——这大官果然就是不一样!”
温楚抬起头,就见一个中年男子抱着双臂斜靠在一株大树上,玩味地挑眉看向自己。
男子已经不年轻了,少说也有四十左右了,却依旧肤色白皙如玉,面如好女。
连晏清——
一个名字突兀跳入温楚脑海。
他离京时,政和帝特意召见他,叮嘱他在随苏羡予劝降叛军时,打探年鱼是否连晏清一事。
他没敢轻忽,一有空闲就去以前的连府附近打探,甚至连废弃的连家府邸都去了好几趟。
但不管他怎么明察暗访,结果都一样。
所有人众口一词,连晏清天生异象,脚生六趾才会被送到尼姑庵养大。
能充作女孩儿养到十七岁不被人发现,定然是极漂亮的。
他长大后,会不会就是这个模样?
年至四十依旧面如好女,令人一见惊艳?
年掌印如此,面前这个男人也是如此。
温楚想到这自嘲笑了笑,他真是被皇上的什么“密令”折腾得魔怔了,遇到个好看些的男人就把他往连晏清身上想。
他拂了拂衣裳的褶皱,起身行礼,“在下温楚,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男子又嗤笑了一声,“原来是温大人,只不知道温大人对我一个匪盗这么客气做什么?”
温楚正色道,“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无论阁下如何,温某但凡手脚能动,便不欲失礼人前”。
“啧,温大人书讲得这么好,小心我反悔不用你换金银粮食,留了你在这给孩儿们做教书先生!”
温楚眸色微动,再次揖手行礼,“还请阁下告知详情”。
“都自己玩去!”
男子赶猴子般将一群孩子赶了开去,又一把抓住给温楚果子吃的小姑娘胳膊,冲她一龇牙,“小黑蛋,这个要是吃下去了,你就等着你祖母破开你的肚子给你抠出来吧!”
温楚这才发现那个小姑娘竟然想把他送她的银花生往嘴里塞,忙道,“那个不能吃的”。
小姑娘看看那男子,又看看温楚,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那男子不耐烦将她扔给了一个大些的孩子,转身就走,“温大人自便,等赎你的人来了,就赶紧滚!”
温楚本以为这些匪盗就算不把他关押起来,至少也谴个人看着他,没想到那男子让他“自便”竟真的就是自便。
那群孩子四散跑开后,他便顺着那男子离开的方向往前走。
他一路上碰到的人不少,那些人却都只好奇看他几眼,便又继续手头的活计。
温楚很快就发现这个海岛应该是那些山匪的老窝,里面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妇人,很少能见到年轻人。
想来要么出外办事未回,要么就是另有居住的地方。
海岛不大,他转了一个下午就转得差不多了。
他吃的那几个果子早就消耗光了,一路上倒是碰到了许多看起来很好吃的果子。
只他却不敢轻易尝试,谁知道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能吃的?
眼看着太阳已经沉到了海平面,温楚正想着去哪里借宿,再顺便讨些东西吃,就见一个荆钗布衣的妇人带着给他果子吃的小女孩朝他走来。
那妇人不紧不慢走到他身边,行礼道,“温大人,孩子不懂事,不过几个果子,怎能收您的银子?”
妇人说话虽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却是正宗的官话,行礼的动作也可看出教养极好。
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温楚忙俯身还礼,“这位夫人言重了,一点小心意,还请夫人万勿放在心上”。
“可不敢当一声夫人,我娘家姓连,大家都叫我连嫂子,温大人便也叫我一声连嫂子就是”。
随着话音,那妇人撸了撸鬓边的碎发,笑着抬起头来。
温楚瞳孔猛缩,那是一张与连溪清至少有五分相似的脸!
虽已经上了年纪,眼角唇边多了或深或浅的皱纹,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出她眉目面貌间与连溪清的相似来。
娘家姓连,又与连溪清相似——
她是福州连家的人!
她有孩子,明显有夫家,就算夫君过世,也当称夫姓。
她却以娘家的姓氏自称,显是弃绝了夫家,一如当众杀夫的连溪清!
连嫂子并未发觉他的异常,坚决将银花生递还给了他,笑道,“温大人还没用晚食吧?请随我来”。
温楚不自觉跟上她的脚步,连嫂子肯定是连溪清的姐妹或姑母,之前那个男子,难道真的是连晏清?
“温大人是哪里人,怎么会到了四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