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 连氏女

很快秋狩的时间到了,政和帝下令因今年泰山地动,绿林猖獗,免了秋狩,所削减开支用于养护寰丘殿宇,赢得朝野内外盛赞仁君。

诏令既出,第二天文侧妃就诊出了身孕,政和帝自是惊喜,当即下令授文老夫人四品诰命夫人,文侧妃一母同胞的幼弟东宫五品侍卫长之职。

虽只是个五品的武职,于文家来说,却是由商及士,天大的恩荫与荣宠!

文侧妃高兴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文大爷更是高兴得满屋子乱转,半晌忽然哈地一拍手,命人给华平乐和年鱼各送了个匣子。

华平乐打开匣子,见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上压着一只金灿灿的金项圈,不由失笑,那位文大爷果然会来事儿。

年鱼打开匣子,见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上压着一只金灿灿的金如意,不由轻嗤,文家果然豪富。

文侧妃按着华平乐的指点给他送了一袋子南珠,他说自己已经不喜欢南珠了,因为要出宫建府养儿子,额外索了五十万银子。

不成想文侧妃刚怀上,文家又送钱来了。

不过,谁又会嫌钱多?

特别是他要做的事,需要很多的银钱,很多很多——

年鱼懒懒躺在太师椅上,取了金如意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一、二、三、四……

他将将数到一百,小赖子兴奋冲了进来,“掌印,贵妃娘娘这几日精神不振,太医去请脉,竟诊出了喜脉!皇上已经去了,请掌印快过去!”

年鱼勾起嘴角,起身拂了拂衣袖,“走吧”。

九方贵妃正在闹脾气,一会说政和帝连萧明晴都舍得给一个白身的半老头子,这个小的生下来多半也是个苦命的,不如不生。

一会又说文侧妃有孕,政和帝恩封其家族兄弟,自己是个苦命的,没有娘家没有兄弟,想做皇后想了这么多年也没做上,尽赏些她根本不想要的金银珠宝有什么用?

政和帝怕她伤着孩子,只能柔声安慰,见年鱼到了大是松了口气,忙道,“年鱼儿,你赶紧来劝劝贵妃,孩子还未足两个月,总是这般哭可怎么好?”

年鱼恭敬上前请了脉,肃然道,“娘娘年纪已长,怀胎本就不易,万不可如此任性,伤着小皇子,他日后悔莫及”。

九方贵妃果然紧张了,忙止住了哭闹,“我前些日子可是生了不少气,你快看看孩儿好不好?”

年鱼掩唇咳了咳,借着这个动作快速朝政和帝眨了眨眼,又低头去探脉。

政和帝本也因他一番话提起了心,见他这般动作不由哑然失笑。

贵妃没有娘家可以施恩,满城和昭哥儿也不好封赏太过,使东宫不稳,年鱼倒是无妨,左不过就是个阉人……

……

……

九方贵妃有孕,各色珍宝玩物流水价地涌入长春宫,政和帝又下令将正阳坊一座宅子赏给了年鱼,命礼部全力修缮。

正阳坊是京城二十四坊中离皇宫最近的一坊,高官贵族云集。

华府、福广王府、苏府等都是位于正阳坊,这还是大萧有史以来第一次有太监入户。

只九方贵妃圣宠冲天,如今又有孕在身,自是没人敢在这种关头找晦气。

年鱼之前寻的宅子自然用不上了,新宅子一修缮好就搬了过去。

年鱼性子冷僻怪异,除了喜欢冷嘲热讽外,很少与外人打交道,更不喜与朝廷官员来往,乔迁之喜也没宴客的准备,只吩咐手下人寻一胞双胎的新生儿准备收养。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哪里有双生的新生儿便会引发一群人前去争抢,只年鱼十分挑剔,一直没有定下。

年底各地地方官员多有进京述职者,又或是回京探亲、寻门路的,京城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华府也开始备起年货,宁河长公主如今已将家事全部交给了华平乐,自己只偶尔提点几句。

就这几句也十分地有限,且多半是类似于“酒酒,女儿家的体面最是要紧,你自己的衣裳首饰要着紧了,安哥儿和我的都可以往后放,”之类的废话。

毕竟,孙女儿太能干了,她也只有这些撑门面的话能说说了。

宁河长公主想到这颇有些不是滋味,便遣人去昌平侯府送信,让华大姑奶奶务必要抽出时间来陪华平乐一起去逛逛衣裳首饰铺子。

华大姑奶奶正好也想给自己与菱姐儿挑些衣裳首饰,寻了个空来接华平乐。

宋学韫见了也闹着要去,她自也不好拒绝,便一起带着了。

华大姑奶奶嫁妆丰厚,买起东西来十分舍得,宋学韫买得开心,倒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几个女人还算气氛和谐地挑了许多衣裳布料,又往琅玕阁去。

琅玕阁与珍宝斋都在帽子胡同,本来算是旗鼓相当,但珍宝斋自去年出了仓库爆炸的事后,生意便一落千丈,达官显贵几乎不再上门。

听说王家已经有意要将铺子盘出去,只一时还寻不到好买家。

这么一来,琅玕阁生意更加红火,甫一进门几乎有种无法落脚之感,问了小二,二楼三楼的雅间也全满了。

华大姑奶奶皱眉,就有些想退出来,不想华平乐已大踏步往里面去了,华大姑奶奶只好嘱咐丫鬟抱好菱姐儿,也跟了进去。

待她好不容易挤到华平乐身边,就见她正在与一个五十出头的妇人说话。

那妇人操着一口带着闽南口音的京话,一看就是年底进京述职官员的家眷,身后还立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应是她的媳妇。

华大姑奶奶没想到华平乐竟还会主动找人攀谈,不由失笑,靠近才知道原来是华平乐见那媳妇发髻上的珍珠发箍十分新奇好看,来问是从哪买的。

那老妇人见华平乐衣饰华贵,发髻上的南珠发冠更是价值连城,不敢怠慢,忙命媳妇说明来由。

那媳妇说话也带着闽南口音,正在说,“……原是已故兄长所赠,当时在福州是极时兴的样式,只近年来早就不时兴了,姑娘没见过觉得新奇罢了”。

华大姑奶奶笑着上前打招呼,那老妇人却是认识她的,十分惊喜道,“原来是昌平侯世子夫人!

老妇人六年前曾远远见过夫人一面,这么多年了,夫人竟是一点没变!”

华大姑奶奶忙道,“原来老太太认识我,请恕我眼拙,不知老太太是哪家府上?”

那老妇人是福州徐氏的人,儿子中了进士后一直外放,六年前进京便是想在京中求个职位,没能如愿。

这么一说,华大姑奶奶倒是想了起来,当时徐家是求到了昌平侯府,被昌平侯拒了。

她想着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到了那媳妇身上,她记得徐家的媳妇是连氏的人,当时宋学庄还曾讥讽地跟她感慨了一句,“嫡长子、承重孙娶了连氏女,还想在京中求职,还求到了父亲头上,也不自己掂量掂量!”

连氏诛灭三族,却诛不到出嫁女身上,只这出嫁女又能得什么好?

甚至连夫婿的前途都要受牵连!

华大姑奶奶便也笑道,“原来是徐老太太,失敬了,说来也是巧了,我二妹如今正是许给了福广王,日后说不定还能经常见面的”。

徐老太太见她态度亲和,受宠若惊,寒暄了许久,又说改日定当上门请安,这才带着媳妇走了。

回去的路上,华大姑奶奶便将这段往事同华平乐说了,叹道,“女子最要紧的便是名声,行差踏错不但带累自己,整个家族的人都要受牵连。

那个连氏据闻在家中是最为受宠的幺女,嫁妆丰厚只怕连我也要自叹不如。

如今出门却要带着十几二十年前时兴的首饰,在家中境遇可想而知”。

她话里话外殷殷告诫着幼妹,却更像是在告诫自己,绝不可行差踏错,给娘家招祸,连累亲人!

华平乐低头给菱姐儿剥着开心果,乖顺嗯了一声。

二十年前时兴美丽,代表着兄长一片拳拳心意的珍珠发箍如今早已过了时,代表的是娘家的落难,代表的是在夫家的艰难。

那个天真张扬的漂亮小姑娘曾经得意洋洋地扬着下巴向她炫耀兄长新送给她的发箍,如今却成了枯干憔悴的妇人,唯唯诺诺地立在婆母身后,戴着世人认为根本拿不出手的首饰。

而这一切的源头,却是她霍瑛的“行差踏错”!

呵呵!

……

……

第二天一早,阿弩就拿了只匣子交给华平乐,龇牙笑道,“门房说一早有个小子塞到他手里的,说是要送给姑娘您,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不要,那小子却早就溜没影儿了,只能送到这来,求姑娘给个主意”。

华平乐打开,匣子里,那只曾经刺激得她伤心了半日,又叫连晏清哄了许久的珍珠发箍静静躺着,在冬日的朝阳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这样一只发箍,美丽,贵重,适合在小女孩儿的发髻前为小女孩的天真无邪增添光彩,却绝不适合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妇人。

连溪清却还戴着,是因为兄长的关爱是她在失去后仍然恋恋不忘的温暖?

还是因为家破兄亡,她倾尽全力也只能在如山的嫁妆中保住这只发箍?

连氏不像霍氏人丁单薄,那些侥幸逃过灭顶之灾的连氏族人如今又在哪里,又有多少是与连溪清处于同样悲惨的境地?

华平乐捏着发箍静静立了半晌,命阿弩将东西原样送回去,又另添了一支凤钗,再带几个字给徐老夫人,“不敢做夺人所爱的小人”。

阿弩却又带回了徐老太太的赔礼,说是不小心冒犯了贵人,年后一定请贵人磕头请安云云。

华平乐命阿弩将东西原样送了回去,那头就没再折腾了。

……

……

小年这一天,沈七背着一对刚出生的双胞胎进了年府,求见年鱼。

年鱼十分惊奇沈七竟然真的找到了京城,但还是很不客气地拒绝了他以及那对双胞胎。

沈七也不多话,将那对双胞胎放下来,拿出当初小赖子给他的那颗极乐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年鱼看他的目光不啻于看个傻子,不耻下问道,“谁跟你说,你吃下极乐丸,本座就会收你为徒?”

沈七道,“小赖子说如果我吃下极乐丸,掌印您会多看我一眼。

掌印您只要多看我一眼,就一定能看出我是诚心拜您为师,也绝对有学医的天赋,更能吃苦,拜了您为师,绝对不会给您丢脸!”

年鱼,“……极乐丸的名头你没听说过?应该知道是没有解药的吧?”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只要掌印您肯收我,以掌印的医术,绝对能救活我!”

“那要是我不肯收你呢?”

沈七语气坚决,“如果不能拜掌印为师,学这世界最精深的医术,我死也就死了”。

年鱼看他的目光多了两分怜悯,原来这位杏林世家的小少爷脑子真的有点不好使。

本着对这位小少爷的同情之心,年鱼收下了那对双胞胎。

随着日子,十分随意地给弟弟取名小年,又给哥哥取名大年。

随后扔给沈七一本书,带着几分恶意阴恻恻开口道,“喏,找到救活自己的法子,找到了,本座就收你为徒,找不到么,就去死!”

年鱼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杀气四溢,沈七却只听到了“收你为徒”四字,捧着那本书如获至宝,连道谢都忘了,也忘记了年鱼还在,迫不及待翻开了那本书。

年鱼扫了他一眼,命人给他收拾个住处来。

左右他这年府什么都不多,就屋子多,再来一百个沈七也能住得下。

年掌印收养了两个儿子,是件大事儿,这京中到处是因为各种原因想巴结攀附他的,不少人试探着说起摆酒庆祝之事。

年鱼断然拒绝,甚至连双胞胎的面也不许人见,除了偌大的年府多了两个新生儿和一个一心拜师学医的痴子,这件事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地过去了。

……

……

到腊月二十七这天,政和帝命萧明时亲自前往骊山将王太后和王妙儿接回了宫。

新年很快到了,年初二这天,华平乐依旧随着宁河长公主进宫赴宴,在慈宁宫见到了一身青色道袍随侍在王太后身后的王妙儿。

王妙儿瘦了不少,却也没有像她之前期盼得那般瘦下来会漂亮些,反倒让她本来端庄宁和的气质变得尖锐凌厉起来,在这满屋锦绣中披着不伦不类的素色道袍,莫名显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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