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正是天气最好的时候,山间不冷不热,冬日干涸的溪水开始流淌,草木扶疏,山花竞放,时时可见各色动物穿梭其中。
萧明晴还未在夏天出过宫,欣喜得不得了,一只蝴蝶都能叫她追上许久,又笑上许久。
到晚宴的时候,九方凤不知从哪里风尘仆仆赶了过来,她这份欣喜就又放大了无数倍,绕着九方凤跟他显摆自己学会的谜语。
萧明晴的快乐感染了众人,虽有霍延之和宁河长公主坐镇,席间气氛还是十分热闹。
萧明晴喝了几杯果酒,喝得粉脸通红,散了席就趴在宫人的怀里昏昏睡着了,宫人只好抱着她回去。
众人玩笑至半夜,方四下散去,九方凤几步追上华平乐,笑道,“二姑娘,九方这次去办差,带回来几个小玩意儿,待会遣人送去二姑娘那里,还请二姑娘不要嫌弃”。
华平乐挑眉,“办差?”
却不知道是什么差,正好掐着京城动荡的时候去办?
九方凤嘻嘻一笑,“王爷躲清闲,小的们可不就得多跑跑腿儿?”
华平乐睨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抱起菱姐儿走了。
当夜无话,第二天,精神振奋的少年少女们早早起来用了早膳,热热闹闹地商量怎么玩。
很快,众人商议妥当,身手矫捷的跟着九方凤,先设陷阱,再猎猎物。
喜静的则随华平乐去山庄前那片淡水湖钓鱼抓虾。
萧明晴毫不犹豫地弃了华平乐,去了九方凤那一队,还安慰华平乐道,“酒酒,你进宫方便,我们天天可以一起玩,今天我就和军师一起啦”。
华平乐,“……”
其实大可以不必解释。
另外便是孟姜和程修远也去了九方凤一队。
孟姜看向选择留下的苏鲤,诧异问道,“福广王就算了,肯定是要和酒酒一起的,你呢?你也不跟我们去打猎?”
苏鲤微微一笑,“我不喜多动,而且,洛姐姐在这,我照应着”。
孟姜这才想到这一节,看了看洛兮瑶,挣扎了一会,沉痛拍了拍苏鲤的肩膀,“那你好生照应着,我就去玩了”。
苏鲤,“……”
自山庄起建,霍延之便令不许猎户靠近这座山峰,湖里的鱼虾没了人捕捞。
霍延之事前又吩咐放了许多进去,既多且不惧人,往往一网兜下去便能捞上几条小鱼、几只大虾。
洛兮瑶和钱令月都不是活泼的性子,只垂了钓竿安静坐着,苏鲤便也挑了个离洛兮瑶不远的地方钓鱼。
宋学韫看看拿着根鱼叉一副夜叉模样叉鱼的华平乐,又看看牵着菱姐儿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的霍延之,也在洛兮瑶身边选了个位子下了钓竿。
只她不像洛兮瑶沉静,又不像钱令月兀自未从丧兄之痛中恢复过来,坐了一会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先试着和洛兮瑶搭了几句,见洛兮瑶不冷不热,便不大耐烦理她,对苏鲤道,“苏小公子,我们一起去捞虾子吧?”
苏鲤摇头,“我陪洛姐姐钓鱼”。
宋学韫撇嘴,“钓鱼有什么趣味?我们去捞虾子嘛”。
苏鲤笑着摇头,他这一笑,颇有几分苏羡予高雅高洁高不可攀的味道,叫宋学韫不自觉便生了几分自惭形秽的自卑来。
宋学韫不敢再缠他,又不敢,也不想去找华平乐,只好委委屈屈地继续钓鱼,耳听着菱姐儿欢快的欢呼声和霍延之偶尔的出声指点,又或是亲自示范,心头越发不忿起来。
明明是华平乐邀她来做客的,现在却就这么将她扔在这,自己玩!
她是怎么做东道主的!
这时候,她已经忘了是自己缠着昌平侯夫人说要来玩,昌平侯夫人又和华大姑奶奶说项,华大姑奶奶不得已才带了她来。
宋学韫就这般枯坐了一上午。
中午众人聚在一起将得的东西送去厨房做了一席生鲜,下午又各自去玩。
宋学韫自家知道自家的事,她连上这半山山庄都要坐滑竿,肯定没办法在这半山腰爬来爬去地打什么猎,只得依旧去钓鱼。
她无聊地要命,要不是顾忌还有苏鲤和洛兮瑶在场,恨不得甩手回京。
眼看着金乌渐落,她越发地愤然,不会明天华平乐还安排她在这钓什么破鱼吧?
就在这时,她忽听金毛毛兴奋叫了起来,下意识朝它狂叫的方向看去,竟见天青色道袍的苏羡予风尘仆仆而至,背上还兀自背着一个竹匣。
有一瞬间,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苏羡予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不是去泰山赈灾了?
没听说他回来了啊!
几乎同时,洛兮瑶也发现了苏羡予,惊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急促而仓皇,小马扎被她不小心踢倒在地,滚落湖中,发出“哗啦”一声响。
宋学韫的目光从洛兮瑶不敢置信的脸上落到那在湖边漂浮的小马扎,脸上露出诡异的兴奋之色来。
嗤,这位身份高贵,又一副高不可攀模样的洛姑娘竟然也偷偷爱慕着苏尚书!
这下有好戏看了!
那边苏羡予却是目标明确,直朝华平乐的方向而去,甚至没往这边看一眼。
“福广王,华二姑娘,有礼”。
华平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敷衍还礼。
菱姐儿是第一次见他,大大的眼睛扑闪了两下,忽地呀了一声,往华平乐怀中扑去,“小姨,他是住在山里的神仙吗?”
神仙?
恶鬼还差不多!
华平乐拍拍她的头,“不是,他是苏尚书,大官”。
菱姐儿将脸从她怀中抬了起来,转头看了苏羡予一眼,却又立即扑回华平乐怀里,又呀了一声,“他好像住在山里的神仙啊!小姨,大官都像神仙吗?”
华平乐尚未接话,苏羡予已温声开口道,“宋姑娘谬赞了,苏某惭愧”。
呀,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宋姑娘呢!
菱姐儿在华平乐怀里扭腾着,越发地不肯抬头了。
华平乐冷笑,苏羡予这副好皮囊还真是该死的欺骗世人,连小孩子都逃不脱为他的容姿所迷!
“苏尚书是来寻苏小公子的?”
苏羡予微微欠身一揖手,“苏某并不知阿鲤也在此地,此来是寻华姑娘,请华姑娘借一步说话”。
华平乐哼,“你让我借一步说话,我就要借一步?”
苏羡予目光平静直视她,平静重复,“还请华姑娘借一步说话”。
华平乐,“……”
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很想一脚踹他下水!
华平乐的目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两个随从身上扫了扫,掂量了一下,放弃了踹他下水的念头,冷着脸道,“苏尚书这边请”。
霍延之要跟上,华平乐开口道,“王爷帮我照看一下菱姐儿,我去去就回”。
霍延之便拍了拍金毛毛,金毛毛兴奋蹭到华平乐身边。
华平乐拍拍它的头,转身往山庄里走。
她将苏羡予带到了书房,不等坐下就不耐开口问道,“苏尚书想说什么?”
苏羡予默了默,慢慢走到客座坐下,抱拳,“苏某远路而来,不知能否讨一口茶喝?”
华平乐哼了一声,直接拒绝,“不能!”
想喝我家的茶?
我们家这座山上的溪水泉水山沟水都不会给你喝!
苏羡予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华平乐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还要去叉鱼!”
苏羡予目光落向窗台边长几上的更漏,“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华姑娘稍安勿躁”。
华平乐心中警铃大作,警惕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苏羡予垂着眼,冰玉一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现在苏某能讨一杯茶喝了么?”
华平乐,“……”
阿弩很快端了茶来,临出门时,小声地对华平乐道,“姑娘,你可要记着咱们现在还住在王爷的山头呢!”
就算您挡不住苏尚书的美色,也记着不要轻易让王爷看出来了啊,好歹等下山再说!
华平乐,“……”
阿弩你果然想得周到。
苏羡予接过阿弩送来的茶,不紧不慢打着茶末,却一点没有往嘴边送的意思。
华平乐觑着他身后背着的竹匣,觉得那个形状长度十分适合放临渊阁佛堂里不见了的画像与牌位,暗自寻思着待会怎么不惹他怀疑地弄过来看看,开口刺道,“怎么?苏尚书这是怕我也下毒?”
苏羡予睫毛微颤,目光再次落向沙漏,他默默看了一会,忽地将杯盖放在手边的高几上,端着茶杯站了起来。
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华平乐忽觉一股大力直冲自己心口而来,那股力道巨大又汹涌,压得她的心脏硬生生停了片刻。
随即,熟悉的绞痛席卷全身,那是上辈子她经历过无数次的心疾发作的疼——
只片刻的功夫,华平乐就感觉到自己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死死咬着唇捂着心口,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却无力跌倒在太师椅上,重重喘着气。
苏羡予的目光在落到那双盈着泪意眼角泛红,却兀自倔强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时,恍了恍神,他好像,又在华姑娘身上看到阿鱼了——
但也只是微微一恍神,他就快步走到了华平乐身后,俯身一把撕开她后颈的衣服,将那碗热茶泼了上去!
这碗茶已经凉了一会,温度却还是很高,甫一泼上去,华平乐雪白的后颈处便红了一片。
她忍不住痛呼一声,正要开口喝骂,就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落到了自己脖颈处,又用力搓了搓!
她呆住,苏羡予这是在做什么?
“没有,怎么可能——”
苏羡予不敢置信的喃喃声传到耳边,华平乐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发现了她与华二姑娘的不同,怀疑她是在假冒华二姑娘!
用的正是年鱼说的那种整剥人皮,可维持数年的恶心法子!
而那将整张人皮披于她人身上的开口处多半就是在后颈,需要用热水使之现形!
他果然知道!
她看了葛雷写的册子,霍家之难中,葛雷写到他只写了三句。
一句“苏文采随后赶至,亦晕厥”。
一句“苏文采卧病数月,连氏伏诛后病愈,升迁湖广巡抚”。
最后一句,却只是在苏文采三字后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霍氏、连氏一案中从头到尾参与谋划、执行、双手沾满霍氏、连氏族人鲜血的葛雷都不知道苏文采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想,她还是抱着侥幸之心的,希望那个兄长生前视为至交、知己,又一手养大阿鲤的人并没有参与其中!
所以才会趁着他外出,冒险去苏府寻找证据,她希望他是无辜的!
就算不是,她也希望他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现实却再一次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他知道那种恶心法子!
他甚至知道王妙儿曾将那种恶心法子用在了霍瑛身上!
海啸般的悲哀和愤怒席卷了她痛成一团的心脏,华平乐猛地转过身,再次一巴掌甩到了苏羡予脸上!
畜生!
她想骂,溢出唇角的却是痛苦的呻吟。
一直伏在她脚边玩着自己尾巴的金毛毛这时候好像才反应过来,冲苏羡予威胁龇了龇牙,用尾巴卷住华平乐的脚腕,又用头去蹭她的胳膊,似是在安慰她,却没有攻击苏羡予。
华平乐死死压抑的泪水滚落眼眶,霍延之让毛毛跟过来保护她,却没想到苏文采也算是伴着毛毛长大的,如她,如兄长。
他刚刚那番动作,毛毛只怕还以为他是在同她玩闹!所以根本没有攻击他的意思!
苏文采,苏文采!
你如何对得起毛毛的信任,对得起我霍氏对你的恩情,对得起兄长和父亲对你的关爱!
这一刻,华平乐对他的恨意甚至超过了萧明时与政和帝!
苏羡予维持着刚刚蹲在她身边的姿势,呆呆看着她被泪水浸透的双眼,喃喃蠕动着唇,是,一个无声的阿鱼。
不是有人披上华二姑娘的人皮扮做阿鱼,迷惑霍延之,迷惑他!
那眼前这个能让霍延之认成阿鱼,让他认定了是她人假扮成阿鱼的人又会是谁?
她,又能是谁!
是他一叶障目了!
怪不得吾闻阁中他见了九死一生的她,就不由自主想要与她说话,怪不得他总是想起她梦到她,甚至将她错看成阿鱼!
因为她本就是阿鱼!
她本就是阿鱼!
不是什么人假扮,她本就是阿鱼!
是阿鱼!
阿鱼她,回来了!
他本该一眼就认出她的!
是他蠢,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才一直懵懂到现在,还明里暗里地威胁她,提防她,甚至给她喂了毒药!
想到这,他猛然惊醒,手忙脚乱从荷包里取出一颗药丸塞到了华平乐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滚烫的温度慢慢从口腔蔓延至食道,渐渐传至全身,剧烈的疼痛慢慢平息。
苏羡予抬起手,似是要去抚她被泪水和冷汗浸透的脸,却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猛地顿住,受惊般地缩了回去,身子后仰,差点仰天摔倒。
他却根本顾不上,连连后退,挣扎着站了起来,靠上墙柱,惊魂甫定地喘了口气。
“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