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吴山北面天井坊的户部尚书岑府,深夜灯火通明。所有下人都被叫了起来,忙忙碌碌的东奔西跑。
正月十三,丑初。
一刻钟前,岑府接到亲卫传来的信息:
“仓基上爆炸”。
户部尚书岑瑞明今夜与二房甜蜜后,心情不错,小酌了几杯,特意吩咐下人没有急事不可打扰。
可谁知想什么来什么,岑瑞明刚刚搂着二房进入梦乡,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管家在门外着急的喊着:“老爷老爷,不好了,亲卫来信说仓基上爆炸!”
这个管粮管钱财神爷,一下子从睡眼蒙松到背冒冷汗,从床上噌的弹起来,伸手抓了一件大褂,披在身子上,怒气匆匆的走到门口。
门“砰”的一声打开,岑尚书对着管家便吼:“胡说八道,仓基上乃临安城重地,有重兵驻守,还有巡检司日夜巡逻,更有城北的巡防营和禁军从中协助,怎么可能被毁!”
“可是……老爷……亲卫传来的消息就是这样的!”
岑瑞明想想就气,好好的美梦就被亲卫一句话给搅和了。
还没等岑尚书缓过神来,岑府又迎来了户部的信息。今夜的值夜户部仓部主事徐成,送来消息,百万仓和省仓起大火!
管家无辜的看着眼前慌张的岑尚书,他从岑瑞明眼中看出了事件的严重性。岑瑞明向来稳重,对于钱粮之事都是信手拈来,不惑之年就被圣上钦点,成为了一部之首。五年前大旱,整个大宋上下缺粮缺水,百姓都在挣扎中,那个时候都不曾见过他如此慌张。
管家岂能想到,岑瑞明的惶恐远远超过了一个寻常官员所能料到的程度。
早春的深夜,寒风袭来,吹得岑瑞明寒颤,可岑瑞明穿多少衣服都不感觉暖和。
他压根来不及多思索,连忙让管家准备马车,直奔户部而去。
半夜的大街,除了些许灯火和一轮明月,一片漆黑。
岑瑞明哪里还管得了黑,一个劲的催促马夫加快速度。
两大粮仓大火,意味着整个临安城即将断粮,寻常百姓家中藏家不会多于七日,就算是富贵人家,也不会有多余粮食,若是临安城缺粮三日,百姓动乱,到时候不是缺粮之事,而是国基根本之事,圣上怪罪下来,怕是满门抄斩。
岑瑞明都顾不及明日的上元灯会,此时此刻他只想赶紧查阅档案,选取临安城周边最近的粮仓,连夜调粮,避免出现大面积缺粮问题。
马车飞奔过八作司,刚过南瓦子,左拐进了山东巷,再过一个路口便是南御街了,户部官署就在皇城和宁门正对的南御街西面。
山东巷是一个小巷子,两边都是民房,离此地最近的巡检司也隔着两个巷子。民房的青瓦配上一人多高的白墙,看过去倒也是整齐划一。个别富有的百姓此时会将两个灯笼高高挂在大门口,彰显一家的富贵。山东巷只能容纳一个马车通行,两边设有排水沟渠,所以十分考验马夫的驾车能力,若是想要掉头,那是极其困难之事。
马车行至半路,马夫突然拉停了马。
岑瑞明拉起帘子探出头去,正要质问马夫,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慢慢靠近。
“官府要事,无关人员速速避让!”
马夫一声吼,随后便要驾车往前。寻常里都是这般,马夫已经习惯了。
可眼前的黑影却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依旧一步步靠近。
岑瑞明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亲自呵斥:“我乃户部尚书,刁民速速避让,耽误了朝廷之事要你脑袋。”
来者丝毫不畏惧,接连几步走进了火光照亮之处。夜色下露出了异域面容,高额发髻、络腮胡子配上大饼脸,不是别人,正是李隆社。
此时的岑瑞明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破口大骂李隆社刁民,胆敢阻拦尚书的马车。
马匹似乎嗅到了一丝杀意,长鸣一声向后退去。
马夫见状,突然明白其中意味,也来不及请示岑尚书,准备驾着马车掉头。可巷子过小,压根掉不过头。
李隆社丝毫没有着急,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名尚书张扬跋扈。
直到这时,岑瑞明才发现眼前之人手上持着一把亮晃晃的弯刀。他醒悟过来,慌忙催促着马夫掉头。
好在马夫技术高超,经过几番折腾,马车竟然完成了掉头,准备离去。
刚要起步,两边的白墙后窜出两名黑影,飞落巷子正中间,拦住了去路。
岑瑞明的恐惧已经到了极点,结结巴巴的质问着来者:“吾乃朝廷命官,尔等……尔等速速离去!”
都到这个时候了,岑瑞明还不忘再吓唬两句给自己壮胆,可这话对于李隆社等人本根无济于事。
李隆社不再拖延,左脚一个健步,右脚轻点地面,左手持刀高高举起,朝着岑瑞明跃去。手起刀落之处,血花四溅,染红了马车,顺着路面流到了一边的排水沟渠中。
仅仅一刀,岑瑞明便去见了阎王。
岑瑞明至死还没有明白,何人杀他,为何杀他。虽说他平日里有些嚣张跋扈,但鲜有仇家,更不至于取其性命。何况在这临安城中,堂堂天子脚下,明晃晃的大街上。
人头落地的一瞬间,岑瑞明闭上了眼睛,先前还在为仓基上之事担心圣上问罪,如今再也不用了。
一旁的马夫颤抖的蜷缩在墙边,满眼的恐惧,他想的没错,李隆社没有理由会放过他。
李隆社三人再次悄无声息的离去,背后是三具尸体,岑尚书、马夫,还有一匹马。
白洋池联通着文市河,从北面天宗水门进入临安城后,小船可以直接往南,直到皇城边上的四方馆。两刻钟前,李隆社从仓基上边撤离,驾一叶扁舟,顺河南下,到情冷桥边上的熙春楼上岸,埋伏在南瓦子附近,静静的等候岑瑞明。
李隆社似乎很确信,今夜户部尚书定会从此过。
临安城里水系发达,寻常百姓若是赶路,多选择水路,平稳、快捷、载货量大。陆路三刻钟才能赶完的路,水路只需两刻钟。
此时的仓基上,赵忆南正准备对所有的现场人员进行分组问讯。突然,司署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卫众人顿时紧张起来。
一名传音官插着一头飞羽奔进司署,利索地穿过人群,单膝跪在赵忆南面前。
“赵中郎,市斤弄发现行踪诡异之人。”
传音官说完,又飞速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市斤弄?”
赵忆南在脑海中搜索了这个熟悉的地名,忽然意识到或许苏秉灯所言在理。
“狼牙将王晓白。”
“末将在!”
“火速前往市斤弄。”
“是!”
王晓白当即集结亲卫,留十名陷阵营重甲兵在司署,承担守卫和维持秩序工作,其余二十名亲卫,准备出发前往市斤弄。
周不武忙上前建议:“赵中郎不如带上苏秉灯,若真有贼人可现场对质,也能验证苏秉灯的话。”赵亿南耐人寻味的看了一眼苏秉灯,随即押着苏秉灯亲自带队前往,一探究竟。
苏秉灯将手指放在鼻子底下搓了搓,随手擦在裤子上,歪着桀骜不驯的头不服的在身后跟随。
夜色已过子夜,粮食燃烧产生的尘烟久久不能散去,弥漫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朦胧的罩子,把那一轮明月遮上了一层纱,若隐若现。
初春的风总是混乱,前一刻还是东风,如今已是西风,烟尘跟着亲卫向东而去。
由于急行军,亲卫被烟尘呛到的不在少数。赵忆南思索间片刻,当即命令每个亲卫拿出藏在腰间的用于绑大环刀刀柄的红绸,找墙边灭火水缸浸湿,捂住口鼻。可一连寻了好几个,缸内水已见底。众人一时没了主意。
苏秉灯当即喊道:“出了仓基上就有水!”
赵亿南领军急行,过了仓一巷,出了仓基上,果然发现水缸的水都是满的。
众人纷纷将红绸过水,捂住嘴鼻,呼吸才好受一些。
沿着仓一巷,过了河边弄,便是市斤弄。按照望楼所传信息,异常之人便在市斤弄门口的院子里。
这座院子赵忆南没有印象,若是主要街坊、巷弄,赵忆南不说了如指掌,至少都能说出个一二三。
院子有些年份,根据打探回来的亲卫汇报,院子只有两个出口,便是一前一后两个门。两门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赵忆南将二十名亲卫分成三组,五名重甲兵与三名神射手为一组,一前一后,剩余四名神射手分别跳上围墙,悄悄潜伏到院子的四个角,守住四方,免得贼人逃离。
好在夜深人静,市斤弄所在区域都是荒废之地,赵忆南不需要清空现场,也免得不得伤及无辜而束手束脚。
围墙上的神射手用手势传递信息,院子里空无一人。
赵忆南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周边十分安静,一丝声音都没有。
一切准备就绪。
赵忆南一个手势,王晓白前门率先破门,后门一组紧随其后,两边几乎同时攻入。
站在前排的亲卫脚还没有站稳,院子里冷不丁射出来两支箭,随后一声“砰”响,顿时院子里火花四射,照亮了一方天空。
箭头十分锋利,速度极快,两名亲卫虽然久经训练,但无奈院子门过小,两人闪躲不及。
眼看箭头直冲着两名亲卫的头部而去,王晓白和苏秉灯同时发力。
苏秉灯一把夺过重甲兵手中的铁盾,一个侧身切入人群缝隙,试图挡在一名亲卫跟前。箭头擦着盾牌而过,射在身后亲卫的胸口,硬生生的穿透锁子甲,射进了身子里。
王晓白本想回身把剑斩落来箭,可空间太小,剑压根拔不出来,本能的用身体去为出生入死的兄弟阻挡,箭头从王晓白的胳肢窝穿透过去,献血顿时直流。
“是卧弩!”
苏秉灯大吃一惊,立刻提醒前门的众人隐蔽。
仅仅片刻之间,后门的那组队伍已经冲到了院子里。前门其余的亲卫看准时机也鱼贯而入。
众人搜遍了所有的角落,可整个院子空无一人。
院子屋内有两副被丢弃的卧弩和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系在工弦上,另一端通过工后的柱子,穿过房间的门缝隙,系在院子的大门门栓上。
赵忆南盯着这一切,回想刚才的情景,懊悔不已。
这个陌生的地方无疑是陷阱。
冒出来的红光和响声便是最好的警示,还设下机关,想要趁机谋害,真是用心歹毒。
院子外被箭射中的亲卫和王晓白,突然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扒开衣服,箭头处流出来的血已然发黑。
“中郎,箭有毒!”
赵忆南一拳打在门框上,抖落众多灰尘。
“快带回仓基上巡检司,找杏林院院长医治!快!”
空气中弥漫着仓基上飘来的烟尘。
弄堂深处有两名身影在烟尘的掩护下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