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离索卷十九

九十

梅竹回到房间时,屋内只剩了东方民一人。

炭盆内的红箩炭几近燃尽,几块火红的炭嵌在银灰色的灰里,偶尔有几簇橙红的火苗窜起,但也很快熄了。

梅竹下意识回头,打算唤人来添炭。见背后无人,才想起自己为避嫌,来时将下人都留在了院子外。

‘倒是无故添了麻烦。’梅竹叹息一声,她看东方民靠在枕头上不动,便盘算着先出去喊人,等把火升起,再来床前守着。只是还没等她转过身,床上的东方民就睁开了眼,“梅竹吗?”

梅竹瞧着东方民漆黑的眸子,脑中一空,面上倒条件反射般地挂上了笑。她上前两步,弯腰把东方民身上本就盖得严实的被子又捻了捻被角,然后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见没有热度,才放下心来。

她心里憋了很多问题,一如那夜乾清宫中事,一如天香公主为何匆匆离去。只是问题再多,以东方民现在的身子,她也舍不得去问。

“吵醒你了?”

东方民摇了摇头,虽然动作几不可见,但也足够传达出她的意思,“前几日睡得太多,现在反而睡不着了。”

梅竹知道东方民在宽慰自己,便跟着弯了弯眉眼。她在床沿坐下,两只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强迫自己笑看着东方民死气沉沉的眼,“冷吗?”

“不冷。”东方民提了下嘴角,眉眼露出几分温情来,“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梅竹吸了下鼻子。她咧开嘴,想强做个笑,又忍不住被她话带出的心酸,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忍着哭腔挤出一句,“你还在,就不辛苦。”

梅竹的眼底盈了泪,晶莹一片,又被主人强压着不能释放。东方民瞧得嘴里泛苦,静默了好一会,才说,“是我的错。”

梅竹闻言,前倾了些身子,将右手抚在东方民胸口,“王爷,你曾说过,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别人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上,你就要违心地撑下去。这么久了,我待在这王府之中,自认为陪在你身边是为了你好。却一直忘了问你,你是否愿意。王爷,让你承担起我和孩子的责任,是不是让你觉得累了?”

东方民被梅竹问得一懵。等回过神,看清梅竹眼底的愧疚,心里又陡然卷起一股惶恐来。她觉得自己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力气,右手从被下探出,拽紧了梅竹搭在床沿上的左手,“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因为要照顾我,所以才强迫自己留在王府,又骗我说,你是对皇兄死了心。我真傻。”

梅竹感觉着东方民施加在自己左手上的力道,又听她终于说出藏在心底的隐忧。她觉得自己该笑,又被东方民的自以为是气到,呵笑一声,“你是真的傻。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若不是因为你,当年的梅竹现在早已经是一束枯骨。”语罢,她看着东方民,见她眼底泛出痛色,才接着说,“他端来毒酒的时候,可不知道那里面掺的是什么毒。王爷,答应你的唤醒太子,我做到了。可是,那夜他也是真的舍弃了我。王爷,我梅竹也是个有血性的江湖女儿,我也是被你宠着长大的,这样的男人,我不要了。”

一切烦恼,不过自欺。东方民觉得笼在心头的一层迷雾散开,她点了点头,道,“好。”

梅竹感觉到手上的桎梏被撤去,又见东方民面上露出释然,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她反手将东方民的手握在掌中,只感觉自己握住了一把骨头,忍不住地感到心疼,“王爷,我说过,你是我的心上人。我怕你苦,怕你伤,更怕你把什么都憋在心里。我不管你在别人处如何,我只希望,你在我这里,可以卸下身上的担子。从小到大,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所以我希望你也能记得,我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妹妹。我也想,拼尽自己的所有来保护自己唯一的亲人啊。”

东方民觉得胸口暖意流动。这是她自身世揭晓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接受善意,无需担心算计,也无需背负罪孽。她有些动容,又开始感激正德帝的安排。只是当她开始回想正德帝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为了自己所做的种种安排时,东方宥的话就在脑中炸响。

春日的暖阳顷刻变成冬日的风雪,那好不容易开始流动的春水,又在瞬间被冻成了刺骨的坚冰。

眼前的东方民陡然变色。梅竹看她突然满脸悔恨,紧接着更是整个人开始发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说错了那句话。只是虽然心中困惑,她还是第一时间俯下身子,将东方民瘦削的身子搂进怀里。

梅竹坐在原处,她怕东方民的身子禁不住压,就将她连人带被子地抱起。她察觉到掌心下,东方民的脊背抽缩,但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却纹丝不动。梅竹知道她是怕自己吃不住重量,所以尽量避免了压在自己身上的部位的动作,心中更是感叹。她小心拍着东方民的背,道,“没事的。你别怕,我在这。”

东方民点点头。梅竹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有了湿意,就更小心地抚着她的脊背,一边小声问到,“是出了什么事吗?”

东方民颤抖着牙关,她努力放松身子,终于哆嗦着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是我害死了父皇。”

如此。东方民旧毒复发,就有了说法。

梅竹觉得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关键突然通顺。但她无法将这些话说给东方民听,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安抚东方民,“怎么会呢?王爷仁孝,又怎么会做这种事。更何况,皇上病重时,王爷还在吴州。”

东方民抽噎了下,她觉得胃里泛起一股恶心,熟悉的晕眩感击得她恍惚了一阵。耳边梅竹还在小心劝慰,她定了定神,确保自己不会如上次一般昏迷过去,才哽咽着把话说完,“皇兄与我说,父皇是因为知道了我和天香的私情,才一时气急,以致阴阳断魂散毒发。梅竹,我救不了父皇,我救不了他,甚至因为我,他才提前毒发。都是我的错。是我罔顾伦/理,是我畜/生不如。是我的错。”

怀里的东方民完全失了神智,梅竹搂着她抖似筛糠的身子,听她在耳边一遍遍复述自己的过错,心中愤恨交加。她不知正德帝是真的因这事毒发,还是东方宥用来刺激东方民的说辞,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确实已经变成了东方民心头一道去不掉的枷锁,甚至曾经变成过东方民的夺命符。梅竹深知,逝者已矣,除非东方宥改变说辞,否则东方民永远无法从这份负罪感中走出。她亦知,东方宥那日既然说出这话,便是摆明了要让东方民良心不安。所以,她能做的,便是用更多的责任来束缚东方民,强迫她即使背负着这般大的孽债,也要痛苦地活下去,“王爷,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知道你现在生不如死,我也知道,强留你在世间的我实在自私。可是王爷,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现在是丈夫,是兄长,再过几个月,还会是一个父亲。你确实可以一死了之,但是如果你死了,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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