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正德帝驾崩，太子东方宥嗣位，一改为太子时木讷懦弱形象，以雷霆之势清查正德晚年旧案，释放狱中大小官员三十六人，颇得贤名。新帝又遵正德遗诏，取四朝重臣王廷绪之女孙为嫡妻。至此，帝位稳固。
乾清宫灯火长明。
李旬捧着御膳房送来的参汤，视线在东方宥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到他停了笔，抬手揉捏眉心时，才小心翼翼出了声，“陛下，先歇歇。”
东方宥却似没有听到，手中朱笔在奏折上写写圈圈，等批完这份，伸手去拿另一份时，才状若不经意地提问，“这几日，香妹都在干些什么？”
李旬没想到他此时会有这么一问，幸好一炷香前小容子刚来回复，故而只愣了一个呼吸，便从容不迫地把话答上，“回陛下，公主思念大行皇帝，一直颇为郁郁。她每日寅时到几筵殿，待至申时三刻。回宫后，除了饭时，也多是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过这几日心情似是有所平复，一连四天，都带着三位公主一起在御花园玩耍。”
李旬自咐答得圆满，又看东方宥笔耕不辍，仿佛并没有十分在意自己说的话，便又低眉颔首，静静守在案前，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李旬才听到东方宥轻轻一声叹息，“也是难为她忍得如此辛苦，你传下话去，若是天香公主私自出宫，只需上报，无需阻拦。”
这话却是完全超出李旬的预期，他不自觉地抬头去看东方宥，只看到他头也不抬，仿佛刚刚的话全是自己幻听一般。李旬咽了一口口水，一时间拿不准自己是否真的出现幻听，一双眼小心翼翼地又往东方宥那边飘了两下，果不然就听到他开口问他，“不明白？”
李旬身子抖了一下，他快速跪下，忙不迭答，“奴才愚钝。”
东方宥抬眼看了眼地上的李旬，又在奏折上圈了两个红圈，才放下笔。他静默两秒，眼中露出少有的温和色彩，“香妹冰雪聪明。她这几日日日守灵，东方民却从无现身。所以，就算我们刻意瞒着，也已经不能再哄骗她，不如顺水推舟，放她出宫。而且，以她的性子，如果我执意不让她出宫，除了损害我们兄妹的感情外，便再无任何用处。更何况，她已经有出宫的法子了。”
天香确是在御花园。她眼上蒙着白绢，望出去白茫茫一片，虽不至于完全看不见，但除了勉强避开园中的几个假山外，再没有其他用处。
这是她平素最爱玩的捉迷藏，因得长宁三人也来，玩法便比往常更复杂了些。天香站在假山中央，她身边几个太监宫女正在叽喳，长宁三人却已经隐于暗处。她站在原地转了一圈，除了身边的影影绰绰，再看不到更远情形。天香左右扑捉了两下，又绕着假山打了好几个圈，才在某个下陷进地底的山洞里捉到了遂安。她脚步不停，一路摸着石壁出了假山，又在灌木丛中摸索半晌，终于找到了匿于凤尾柏里的常乐长宁。
身边的太监宫女一阵起哄，天香拉下面上的白绢，嚷嚷了两句没挑战不好玩，就有小太监提出，换个人来找——正好合了天香的心意。天香带着众人回到最初的假山中央，右手拿着白绢随意甩着，一双眼在长宁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又绕到在一旁的太监身上。她嘴角微勾，左手随意一指，却是一直站在外围的小容子，“你来找。”
被点名的人一脸惊诧，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见到天香肯定点头，才大着胆子小声拒绝，“奴才对御花园的环境不甚熟悉，怕扰了几位公主的兴致。”
天香却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些人跟我在御花园玩惯了，要是他们来找，肯定第一个就把我抓出来，那就更不好玩了。还是说，你不想陪我们玩？”句末声调上扬，一双杏目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容子。
小容子下意识打了个寒战。他脑中闪过李旬叮嘱的，这皇宫内只有两个人不能得罪，又看着天香这与东方宥发怒前一般无二的神色，整个人经不住又抖了下，“奴才不敢。”
“这不就对了。”天香只合了下眼，瞳中便又只剩俏皮浅笑。她捏着白绢上前，亲自给小容子系上，又在他耳边低语，“记住，最后一个被抓到的，才算赢。”手下的小容子又是一个颤抖，天香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天香掸了掸手，又看着小容子在原地转了三圈，才与长宁三人一起往暗处去。
踏出山洞前，长宁伸手拉住天香衣袖，等她回头看她，长宁眼中微光闪烁，最后却只吐出一句，“路上小心。”
天香一个微愣，旋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于是天香拍了拍自己胸脯，道，“没事，他们拦不住我。”她看长宁敛眉颔首，又见她极力压制却仍掩不住的忧色，本已踏出一步的脚步又强行停下。天香抿了抿唇，凝着长宁，“我一定会见到他。你放心，他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一定不会有事。”
长宁心中一滞，她觉得自己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之感，因得此前从未有过，所以无法确定，这到底是自己这几日太过忧虑而产生了错觉，还是老天给自己的预示。只是她已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只能寄希望于这深受东方宥疼爱，又有武功傍身的天香。于是长宁强笑了声，掩下自己因太过担心而绞得有些发白的指尖，“长宁明白，剩下的就仰仗皇姐。现下日色已暮，皇姐快去吧。”
天香应了一声，便聚气丹田，提步往外冲。对东方民的境况，她和长宁十日前便有所猜测。只是永宁宫内宫人来往不歇，小容子又总是寸步不离。她虽然心中急躁，却不好直接拂了东方宥的意思。幸好那日长宁听她说起自己在宫内常玩的捉迷藏，又在四日前闲逛御花园时发现院角桃树的枝杈可供一习武人翻越围墙，绕开顺贞门直奔神武门，便提醒她可借这两事，尝试出宫。现下日暮西山，本就影响视物，加上御花园内草木繁茂，更助她掩了身形，当是天时地利。
天香三两下跳下围墙，见巡城卫兵恰好绕过此处，更叹长宁把握时机之精准。于是她脚下疾行，又将正德帝御赐的京牌捏在手中，今日不管守城兵如何说辞，就算是硬闯，她也必须出了这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