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中年人还穿着官袍,多年不见,对方两鬓斑白,显出几分沧桑的老态,但神色依旧是谢岁记忆中的神色,端庄,肃穆,规整,清瘦如同一杆劲松。

谢岁愣了一瞬,对上了那人的眼睛,回过神后他有些慌张的躲到了拱门后,不敢抬头,不敢偷看,只能听见裴珩让人送客的声音,响亮又生机勃勃,“许大人,西南的账目你可是已经过眼了,这是多方确定后的最终定额,怎么可能有问题?莫不是您算错了?”

对方应答的声音低沉沙哑,“王爷,叛军脏款有些许异常,还当着户部再行核实……”

两人商量的声音逐渐远去,并没有因为什么动静停留。

“应该没看见我。”谢岁自我安慰,“若是看见了,早就杀过来打我了。”

毕竟自己的老师他最清楚,许先生最讨厌仪容不整,行为不端,心术不正的人。

可惜了,这三样他从前顶多犯了其一,而如今占了个齐全。

旁侧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岁扒拉着拱门往外看,只能看见王府里幽深的庭院,翠竹松柏,枝叶繁茂,将对方的身影吞没。

他靠着墙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过了多久,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抬头,就看见裴珩俯身靠近的一张脸,“别在这里蹲着了,眼巴巴看着,不知道的还当我虐待你了。”tehu.org 火鸡小说网

“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是本王的人,整个金陵城你可以横着走,谁敢说三道四,你上去打一顿就是了,一顿不行打三顿,一切有本王给你兜底。”

谢岁闻言仰头笑了:“王爷,你这样是会被参的。”

裴珩无所谓道:“怕什么?反正参我的折子都落我手上,骂我我骂回去就是了,能奈我何?”

很威武很霸气很有反派结党营私的护短气势。

谢岁:“………”就……也不是不行。

第66章

既然裴珩允许,谢岁自然无有不从。毕竟上赶着过来的势,他当然是要好好的蹭,遂垂着眼,小心翼翼的确认,“王爷说的可是真的?莫要骗我。”

他靠在墙角,浑身的衣裳已经被这高温烘得半干,瞧着像是哪家流浪过来的动物,可怜巴巴,还不太自信。裴珩怜心大起,手一挥,豪爽道:“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本王兜着。”

谢岁感动,“王爷,您这让我如何是好。”

裴珩看着谢岁似有泪花的双眼,本想着按照往例让他别靠自己太近,然而话到嘴边,那句离我远点怎么也说不出去。

头顶光点斑驳,他忽然就泄了气,半蹲在谢岁面前,同他面对面,歪头换了个话题,问,“这里很凉快吗?”

谢岁靠着墙面,王府里的装扮同金陵城其他豪族的样式并无区别,黑瓦白墙,最是娟秀,重重明透的日光从高处撒下,穿过树枝,落在裴珩眼底,青年的眼睛在光亮下像是琥珀,印着清晰的一个人影,叶影婆娑,时间都静谧,谢岁屏住呼吸,有些挪不开眼。

“此处很静,心静自然凉。”谢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裴珩往他身前又靠近了一点,随后便毫无形象的坐在了他身侧,肩头抵着肩头,青年慵懒的声音慢吞吞爬过来,“是挺好看,此处看云,别有一番趣味。”

谢岁依言望去,头顶几颗白坨坨慢吞吞的走,被风捏成各种形状,倒像一窝打架的猫猫狗狗。

“很会找地方嘛。”裴珩拿肩头怼了怼谢岁的,“不过小憩归小憩,还是得舒舒服服的瞧才好。走了,换衣服去,说好晚上陪我吃饭的。”

谢岁被拉起来,让裴珩拽着,青年的手指头落在他手背上,触电一般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最后轻轻揪住他的衣袍角,将官袍宽大的袖幅扯出一个凸起,颤颤巍巍的将谢岁牵走了。

日头太好,裴珩牵着身后少年,觉得自己被晒的发昏。

嗯,一定是被晒晕了。

不然怎么会只牵了一下衣袖,就觉得心头跃起一阵说不出的欢喜。

都怪太阳。

谢岁觉得裴珩最近态度有些奇怪,不过这种怪异,他乐见其成。

反正裴珩自己都开口说了,一切有他罩着,谢岁自然就将胆子稍微放大了那么一点点,开始履约。

他想了些法子,托人成功将王禀清的女儿从牢里给捞了出来。

王宝珠也似她的名字那般,生得珠圆玉润,不过一番牢狱之灾,她家破人亡,比之从前憔悴不少,一番磨难,她几乎哭瞎了眼,穿着囚服,挤在角落里抹眼泪。

谢岁并未亲自去见她,毕竟某种意义上坑了她全家,他过去只怕会火上浇油,便吩咐府中暗卫寻个偏远些的庄子将她养在其中,待身体好后,再行安排。

不过他这一番操作,自己看毫无问题,落在被救人眼里就带了些别的滋味。

“你说救我的是谢岁?”别庄内,王宝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么会是他?他害的我家破人亡,怎么还有脸救我?”

府中的暗卫比较实诚,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面对王宝珠满脑袋的问号,只一板一眼道:“谢大人让小姐切莫悲怆,在此处静养,他有时间回来看你。”

王宝珠:“……”这不就是当外室的意思?!

她与谢岁幼时确实有过数面之缘,父亲也曾问过她喜不喜欢谢家郎君,可她不喜欢岁数比自己小的男人,她父亲便就此作罢。

可万一……万一当年不是她爹一时兴起,而是谢岁看中了她呢?

王宝珠一时间只觉得天崩地裂,晦暗无光。

她出自名门,虽然娇宠却也晓得脸面,她就是死,也不会为娼为婢,更不会当仇人的妾室!

被暗卫软禁在别院内,王宝珠挤在大门处,目光坚定,平静里暗含绝望,“你去告诉谢岁!我绝对不会从,死也不会从!他喜欢我又怎么样,我不喜欢他!让他打消那些龌龊心思,不然……我就是吊死,也不会当他的外室!”

暗卫:“………”啊?

转头修书一封,递与裴珩,王妃救人,似是旧情。

看完书信后的裴珩笑了,“他喜欢女人?怎么可能,他一个断袖会喜欢女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就和直男会喜欢男人一样……”

等等——

裴珩的笑容逐渐萎缩,他仔细的想了想,谢岁小时候,好像,大概,确实喜欢女人……毕竟他能穿过来,就是因着谢岁报复人的一板砖!而这一板砖,是因为原主调戏他!

脑袋里不太清晰的久远记忆忽然浮现,气焰嚣张的少年郎和他在长街对掐,鼻血长流,打进了护城河里。那时候谢岁抓着他的领口说的什么来着?好像是——

“呸,死断袖,敢打小爷的注意,不要命了!”

裴珩:“………”

再度回忆与谢岁的重逢,当时是在胭脂山,他本来是坐着看戏,瞧着曾经的死对头倒霉。不过撞上龌龊事,最后还是善心发作,想着谢岁毕竟曾经也是傲过的,年纪轻轻被人折辱不太好,于是出面解了围。

再然后就是谢岁穿的又清凉又变态,过来勾引他……不是断袖勾引他干嘛?闹着玩吗?

不知为何,裴珩开始有一丝丝的焦虑。

而这一点点的焦虑,在叶一纯安顿好自己,回来述职后,达到了顶峰。

“你说我猎场遇刺,谢岁也插了一手?”

“是的。”叶一纯依旧是大夫模样,挂着药箱装作看诊,“前些日子太忙,忘了汇报。那日乱军阵中,我见度厄拼了命的给谢岁制造机会,他们俩绝对是熟人。”

“只是这样的话……谢岁接近王爷,怕是另有预谋,而且图谋不小。”

叶一纯蹙着眉头提醒,裴珩坐在位置上,听着这晴天霹雳的坏消息,呆愣愣了好久,崩溃道:“不是,他不喜欢我,他另有图谋,那他脱衣服干嘛?亲我干嘛?怎么下得了口的啊!”

叶一纯:“……”不是,你崩溃半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裴珩抱着脑袋痛苦了好半晌,还是觉得不行,虽然他知道谢岁一肚子坏水,但毕竟他们都已经有一部分的负距离接触了,真直的,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自己是特殊情况,除外。

总之,裴珩打定了注意,决定去试试,毕竟直男嘛,他自己就是,他再清楚不过了!

第67章

谢岁发现裴珩脑袋好像抽了。

一天天的不去上朝,整日窝在府里事也不干,就坠在他屁股后面晃荡,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谢岁,这两套衣服,你更喜欢哪套?”裴珩举着两套袍子在谢岁面前晃悠。

许蘅之回来后,小皇帝那边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毕竟许太守一颗忠心向天下,和其他老臣完全不一样,他官场沉浮几十载,人却很容易心软,谢岁教了小皇帝几句话,转头许蘅之被触动,慈爱之心大起,一头扎进了御书房,开始往李盈身上用心。

小皇帝身侧有人后,谢岁轻松了不少,加之自己也不愿意同曾经的先生见面,本来就是闲差,现在更是点卯以后就走。

这就导致了某诈死在家的王爷可以见天的往他面前凑。

谢岁近日无事,正在帮忙整理府中账目,听见裴珩的嚷嚷声,抽空看了一眼,只一眼,眼睛快瞎了。裴珩提着两套衣裳站在门口,一套全身漆黑,闷得像掉进了墨汁里,另外一套是极为骚气明艳的烟粉,那个襟口快开到肚脐眼。

谢岁:“……”

他对上裴珩亮晶晶的眼睛,极为艰难的询问,“这是……王爷今日要穿的?”

裴珩断然拒绝:“不!这是本王给你新做的衣裳,你喜欢哪套?”

哪套都不喜欢!和公主府上的衣裳审美差距也太大了!

谢岁心头一抽,看见丑衣服就想抓起来丢掉,但看着裴珩期待的眼神,若是一定要选,他的手指头颤颤巍巍指向黑袍,“还是这套罢,瞧着比较沉稳。况且您也常穿玄袍,瞧起来还……还是有些相配的。”并肩走一起会被当成打手的那种相配。

裴珩心里五味杂陈,将自己选的骚给风衣服丢开,幽幽道:“你从前不是很喜欢穿鲜亮些的衣裳吗?”

花花绿绿,各种各样颜色的袍子好像都能上身,配上华贵的琳琅璎珞,趾高气昂,像只竖着尾巴,抖擞靓丽皮毛的火狐狸,红云一般烧着,恨不能点燃所有人的视线。

“有吗?”谢岁已经记不清了,他少年时期的那段快活日子过得好像转瞬即逝,以至于如今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心头绞痛,所以他尽量不去回忆,才能安稳度日。

听见裴珩提醒,他轻笑道:“少年人喜欢锦衣华服也属正常,不过我如今年岁大了,也该沉稳些。”

“你年岁不大,还是个小孩呢。”裴珩比了比谢岁的个头,不算太矮,但还是比他低了大半个脑袋,虽然表情看着沉稳,总觉得一肚子黑水,但眉眼确实还是少年人的稚嫩,看着看着,裴珩心中某种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心绪又开始躁动,含含糊糊道:“我记得你小名是叫元夕,那日是你的生辰?”

“是的,元夕一过,就该加冠了。”谢岁安安分分的回答,但对于裴珩方才那一口一个的小孩,心中还是相当不爽,好像显得他有多幼稚一样。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不悦,遂顺着裴珩的问题转了话题,“王爷何时生辰?”

“我不过生辰。”裴珩十分洒脱,“边塞苦寒,人又忙,战场上刀剑无眼,朝不保夕的,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记这些。”

谢岁:“……”

他正待问清楚日期,却见裴珩忽然靠近,几乎贴在他身上,柔声唤道:“元夕。”

谢岁浑身起了密密麻麻一层小疙瘩,一阵恶寒,“王爷,有话直说。”

“今晚将事情都搁一搁,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裴珩落寞道:“说起来本王在金陵拢共呆了不到一年,京城盛景从来都是走马观花,没好好逛过,我看今儿个夜里天气不错,不若你陪我走走。”

谢岁:“………”他看着裴珩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案上还没算完的账目,沉默良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谢岁搁下了纸笔,“只是王爷,今天是普通日子,金陵可能没有那么热闹,玩的东西也不多,我也不会说话,怕是会有些乏味。”

“无所谓。”裴珩手一挥,勾搭在了谢岁肩上拍拍,“人少才好,人少安静。”

谢岁:“……”

他狐疑的盯着裴珩,内心晃过一阵不安。

日落西山,暑气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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