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 钟晚在港岛的最后一部戏也即将杀青。
又到了这样闷热的季节,又闷又多雨水,无论何时出去都得带着伞,天色总是灰蒙蒙带着潮湿的气息,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浇人一头。
近期拍摄日程很宽松, 阿白倒是给她传达过几个综艺节目和代言的邀约。
钟晚全都拒绝了, 只说是最近太累, 想好好休息。
阿白也没多问,左右有梁序之在, 这位女明星也不是个差钱的主,用不着像旁人一样上赶着接那些代言赚钱。
在港岛的时间所剩无几,钟晚大部分时间都跟梁序之一起住在太平山的别墅。
四舍五入,也算是答应了他去年让她搬来住的提议,只是,东西都留在挨着维港的那间酒店。
也如她所说, 住哪都是住, 哪里也都不缺什么。
这天晚上梁序之回来得早,他进大厅时,钟晚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一部慢节奏的文艺片。
没什么剧情,暗色调的画面, 背景是一座边陲小城,一切都慢悠悠的。
梁序之将西装外套脱下,往衣帽架上一搁, 随手扯了领带, 走进来。
相处这么久, 早知道钟晚跟他相似的爱好。
——闲时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
这别墅的客厅原是没有沙发靠着窗的, 当初买来装修时设计师为采光考虑,将一整面墙都改成了单面透光的玻璃。
电视背对那面墙,而整套沙发则都是正对着的。
自从钟晚经常住在这,他让佣人换了客厅的布局陈设,把沙发和电视的位置掉了个个。
此时钟晚余光看见他进来,抬眼,有些懒洋洋的语气:“你回来了啊。”
梁序之轻“嗯”一声,把刚解下的领带也搁在沙发扶手上,立刻就有佣人轻手轻脚地过来收走。
“最近那部电影是不是拍完了,杨白没去帮你联系新的角色?”他漫不经心地问。
钟晚顿了一下,视线离开电视屏幕,弯弯唇,半开玩笑的语气:“资本家总是喜欢催人工作吗。我还想歇段时间。”
梁序之在她旁边坐下,轻笑了声:“随你想休息多久。”
话毕,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外面又开始下雨,细绵绵的雨丝落在那整面玻璃墙上,游丝一般,划下一道又一道。
梁序之对正在播放的那部电影兴趣不大,揽着她,拿出手机查看有无新收到的工作邮件。
两人安静地各做各的事,音箱里溢出那部文艺片舒缓的背景配乐。
钟晚靠在他胸口,闻到他身上很淡的烟草味和冷清的木质香。
也许人对气味的记忆大过其他感官,离开港岛之后,她应该不会忘记他身上的味道。
直到那部影片开始播放片尾的滚动字幕,钟晚微抬起头,看向他,思忖几秒,轻声问:“最近你工作忙吗?如果有空,我们去哪里转转?”
梁序之也正好看完最后一封邮件里的资料,将手机熄屏,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头发。
“过一阵吧,最近年中,集团的事走不开。”
钟晚轻抿了下唇,没说话。
梁序之拿起茶几上控制灯光的遥控器,又熄了几盏,垂眼盯她片刻,低头吻她。
浅尝辄止的吻结束,钟晚拥着他劲瘦的后腰,在他耳边小声暗示:“上楼?今天时间还早。”
梁序之笑了下,随后起身,顺势将她也带起来。
也不知是怎么的,最近她在这方面总是格外主动。
……
后来过程中,钟晚难得分心,迷迷糊糊时在想,他大抵是忘了两年时间就快到了,或者是记得,但没提。
这天晚上最后一次,外面雨势大了,暴雨声夹杂着雷鸣,整间屋子都在抖似的。
梁序之眸色幽深,看着她脖颈间带着的那天用碎钻组成他名字的项链。
须臾,他停下动作,抬手,食指触碰她心口的位置,很轻,痒痒麻麻的感觉。
昏黄朦胧的光线中,梁序之嗓音微沉,“刻在这里,怎么样。”
钟晚这会儿思绪也涣散着,静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把他的名字刻在她心口的位置。
她眼神诧异地和他对视:“…纹身吗?”
梁序之微勾了下唇,捏住她肩膀将她扯起来,换个姿势。
“随便说说。”他的声音很低,“舍不得让你那么痛。”
钟晚在心中松一口气。
随后随着他突然的节奏阖上眼,沉溺进另一件事中。
在钟晚离开前,卢文茵当年的事也总算是如愿迎来了结局。
梁虹姗招架不住警察讯问的压力,加上纪为南跟她的离婚手续也办妥,梁家其余任何人也没有去探望过她一次,包括她的家人。
女儿纪温迪则好似没受一点影响一样,满心欢喜在拍摄那部“来之不易”的爱情片。
可谓众叛亲离,这么多年的经营在她东窗事发时,发现全都是泡影般的徒劳。
在夏天结束前,梁虹姗招供了当年谋害卢文茵的旧案。
钟晚是从张警官那里听说的这件事。
在梁虹姗的供状中,她坦白了当年卢文茵那份遗书录音是她用发给导演试戏的借口诓骗她录下的。
当天,她去过卢文茵的公寓,确认她手机中存有那份录音之后,在卢文茵午睡时,拧开了厨房的煤气阀门,而后自己先离开,还在楼下逗留许久,确认她没再出门。
那栋公寓也是她有意找的,楼道和小区内没有安装任何监控。
她也承认了,杀害卢文茵,就是为了她能顺利和纪为南结婚。
当年她和父母在梁家没有任何话语权,被梁穆远完全忽视,还备受梁序之的父亲梁承安打压,为了争夺权力,她必须嫁给有家世、有能力的纪为南。
他们原本就可以顺利完婚,谁知半路杀出个突然回港岛的卢文茵,让纪为南险些取消婚约,她也只能兵行险招,否则若被退婚,她在梁家更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张警官跟钟晚说完这些供状,最后道:“根据我的经验,这案子虽然年头久,但证据链已经相当完整。故意杀人罪,死刑或者无期是跑不了的。”
“钟小姐,还是得跟你说声抱歉,也是我们当年办案的时候疏忽了,没查到这一层。”
钟晚沉默好一会儿,抿了下唇说:“也不能怪你们,当年各种证据指向的全都是自杀。”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张警官道:“还是纪先生提供的证据全。”
挂断电话,钟晚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模糊的山影,出了很久的神。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后来这一切结果都来得太突然且顺利,顺利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她需要证据,没过多久纪为南就将证据全都查好送上了门。
她担心纪为南会包庇梁虹姗,结果在那之后,梁虹姗的婚外情就接二连三全部被娱记曝光,加上当年卢文茵的事,几乎是触了纪为南所有的逆鳞。
两天之后,很意外地,钟晚再次接到张警官的电话。
告诉她,梁虹姗想要见她一面。
钟晚踌躇过后,还是去了。
也当是给为期两年的港岛之行画上最后的句号。
在警察局见到梁虹姗时,像刑侦片中演的一样,他们隔着一层玻璃,彼此听不到,要用电话交流。
梁虹姗穿着罪犯统一的制服,脸色憔悴得跟上次见面时判若两人,头发尖端也几乎全都是花白的。
钟晚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面无表情地接起电话。
梁虹姗在玻璃另一侧,看着她说:“没想到啊,原来你是她女儿。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眼熟。”
钟晚深呼吸,缓慢道:“我也没想到,真的会是你杀了她。”
梁虹姗忽地笑起来:“本来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也快忘记她这个人。”
“但做过就是做过了,现在被发现,我也不后悔。虽然好像也是白活一样,但也算是因为她的死,这么多年,我要什么有什么,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已经过来了。”
钟晚静静看着她。
不知到底是怎样的环境,会造就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是贪名图利,见了棺材都不会落泪。
但转念一想,他们这圈子里,尤其梁家这样的染缸,都是暗里刀光剑影,成王败寇的。
梁序之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
钟晚觉得没什么可聊的了,欲站起身:“我相信因果,你做过的事,总会有报应,现在报应就来了。”
“当年,我妈妈一定是真心帮你当好朋友的。你但凡跟她讲实话,她也不会跟你争任何东西。”
梁虹姗笑说:“会不会争我不知道,但她还活着的时候,倒是跟我提过你。原本我都忘了的,现在住这里闲着无聊,还真又想起来了。”
钟晚看向她。
梁虹姗:“她说,不管她跟前夫的关系怎么样,她都希望女儿可以自由自在的,好好长大。”
钟晚还未说话,梁虹姗倏然笑了声:“钟晚,你觉得你做到了吗。你现在是什么人?梁序之的情人吧。”
“虽然我跟他没多熟,但这圈子里的男人我可再清楚不过,他现在就是看你年轻漂亮又听话,愿意养着你,等以后呢?卢文茵年轻的时候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她能随心所欲,卢家的千金小姐说不做就不做,喜欢上穷小子说私奔就私奔,你呢?”
“你干得都是跟她相反的事,捡的也都是她不要的东西,你说,如果她看到,会怎么想?”
钟晚也明白梁虹姗现在是强弩之末,但又不甘心会有这样的结果。
到头来,还是因为卢文茵,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伤害她来报复。
但听到这些话,钟晚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发颤。
更何况,她来港岛,最初选择跟着梁序之,还有一部分卢文茵的原因。
钟晚站起身,最后看她一眼,沉静的语气,宣告般对她说:“都结束了。”
梁虹姗看到她放下电话离开,情绪瞬间就爆发了,站起身对着玻璃窗外大喊大叫。
警察将她控制住,带回里面那扇门。
钟晚踏出警察局大门时,在原地站定,缓缓沉出一口气,在心里再次对自己说,是啊,都结束了。
**
《朱粉壁画》在电影节上获了个奖,钟晚也入围今年的最佳新人演员,去颁奖典礼时如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颁奖结束,她在后台的休息室,给梁序之打了通电话。
最近梁序之在集团的会议安排实在太满,钟晚忙着颁奖礼的事,他们也有好几日没见面。
许久,对面将电话挂断。
钟晚心想他应该还在开会,果然,过不多久,接到林叔回的电话。
“梁先生会还没开完,不过他一早就让我订过餐厅了,我把地址发您司机,您先过去?”
钟晚:“餐厅?”
林叔笑:“是啊,这不是要庆祝您拿的第一个奖吗,梁先生记着这事的。”
钟晚扯扯唇角,片刻后道:“好,那我先过去吧。”
他们也算是不谋而合,即便原因不同。
先前梁序之知道电影节这回事,提议说能帮她买个影后,而且《朱粉壁画》的票房摆在那,电影节也有万泰的赞助,别人不会说什么。
但钟晚还是非常坚定地拒绝了。
今年港岛不止《朱粉壁画》一部好电影,评奖这种事,还是公平公正得好,更何况是评影后。
钟晚也没想在这行继续干,所以这份名誉她也不太需要。
最终《朱粉壁画》拿了个最佳影片奖,她也拿到一个最佳新人演员,也算是意料之外的双喜临门了。
晚上在餐厅,钟晚等了很久,才听到门外有动静。
侍应生将包间的门拉开,她抬眼,看到梁序之一身全黑的西装,穿着很商务,眉眼冷峻,缓步进来。
他平声说:“等很久了吧。”
“临时有点事耽搁。”
钟晚站起身过去,淡笑道:“还好,反正颁奖之后我也没事了,在哪闲着都是闲着。”
梁序之抬手摸了下她的头,神色微有些疲惫,“英国的项目出了点问题,我明天要过去一趟。”
钟晚被他揽着肩膀坐在包间侧面的沙发上,她默了下,试探着问:“去多久?”
梁序之从金属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砰”地一声点燃。
“说不好。至少一周。”
钟晚靠在沙发背上,想了想,弯弯唇说:“也好。”
“那明天我去机场送送你?”
梁序之用远离她的那只手拿着烟,轻掸掸烟灰,笑了下说:“有什么可送的,原先出差也没见你送我。”
钟晚看他几秒,怕被发现什么端倪,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那就不送了吧,我估计也起不来。”
青灰色的烟雾自他指尖袅袅升起,弥散在空气中。
茶几上几枝洋桔梗开得正好,花瓣层层叠叠的,她伸手去戳,落下来两片窄长的粉色。
一支烟燃尽,梁序之将它碾灭在透明的烟灰缸中,看向她,随意的语气问:“带你一起?”
钟晚笑:“算了,你过去不是忙工作的,我还是别不打扰了。再说,我最近也有点累。”
梁序之站起身,没说什么。
他此行日程安排确实紧,忙完返回港岛还有事,抽不出空带她去哪里玩。
再说,来日方长,等冬天再去一趟也不迟。
侍应生安静地上完菜就退出去,再次剩下他们两个人,桌上有瓶上好的红酒。
一般他们吃饭时,都只有梁序之偶尔饮酒,钟晚那点小酒量,从来都是喝茶或者饮料的。
今晚她破天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梁序之扫一眼,眉梢微抬,“这么好兴致?”
钟晚掩饰着某种情绪,只说:“这不是拿奖了吗…我就抿一口,肯定醉不了。”
梁序之笑笑,随她去。
吃了两口菜,钟晚还真的像模像样跟他碰了个杯,郑重其事地想要说些什么祝酒词的样子,最后开口就剩下几个字:“…那个,谢谢你。”
梁序之也没问她谢什么,举起高脚杯跟她碰了一下,空气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猩红的酒液在杯中晃动。
左右就是谢《朱粉壁画》的女一号资源。
钟晚只抿了一口。
这久违的味道,让她想到前年冬天圣诞节,在澳城煮的热红酒。
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喝醉酒,倒在梁序之怀里让他给她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那本诗集她还说要带走来着,现在怕是没机会了。
留在那里也好。
梁序之今晚也的确忙,一顿饭的时间,林叔隔不多久就敲门进来,汇报谁谁谁又在找他,英国那边的项目情况进展怎么样。
钟晚也不好耽误他太久,等两人差不多都搁了筷子,就站起身,“你去忙吧,我让司机送我回去就行。”
“嗯。”
梁序之也起身,同她说,今晚他不回太平山了,也许会通宵在集团开视频会,明天一早就飞去英国,让她不用等。
外面又在下雨,钟晚跟他并肩走到餐厅门口,林叔和司机分别给他们撑起两把伞。
雨滴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催促般的“滴答”声,像是坏掉的钟表,三根指针都在转动,一声紧接着一声。
天色也是一片阴沉的漆黑。
梁序之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抬手整理领带。
保镖刚替他拉开车门,钟晚就叫住他,从伞下离开,淋着雨跑过去。
梁序之回身,看向她:“怎么了?”
钟晚咬了下唇,站在他的伞下,扯出一丝笑,很轻声地说:“想抱一下。”
梁序之盯她两秒,似是有些诧异她突然间这副依依惜别的样子,但好像还真是发自内心。
他笑了下。
钟晚张开胳膊,将自己裹进他怀里。
只感受到冰冷硬质的西装布料,隔着一层,他的体温都不太真实,一如他们存续两年的这段关系,带着些虚妄的温情。
梁序之抬手,将她的头发挽去耳后,“好了,回去吧。”
钟晚这才松开手。
司机也跟过来了,她转回身,朝自己要乘的那辆车走去。
上车时候,钟晚深呼吸,对司机说:“去万泰酒店。”
钟晚回到那间熟悉的酒店房间,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折好纸箱,开始往里一件一件收东西。
无论如何,都到了要结束的时候,离别比她设想中要更平静,也要更圆满。
这注定不是属于她的生活,纵使再有不舍,她终归也是要离开港岛的。
等梁序之这趟出差回来,他也会想起,他们最初约定的两年期限已经到了。
钟晚也抱着些文艺的浪漫主义情怀,希望在最后这段时间,给彼此多留下些美好的记忆。
等数十年后回忆起,也不至于有什么后悔。
人生路漫漫,告别是必须习得的一道难题。
而钟晚更习惯的方式似乎就是无声无息。
有留恋,但没有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