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对方说出“收兵权”的那刻,刘文昌恍了一瞬——天家无母女,更不必说姑侄,鸟尽弓藏是必然,但如他这般毫无忌惮地直言“收兵权”,当真出乎刘文昌意料。
刘文昌望着他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从鼻中叹出气来,她说:“仲带兵出征,奉的是先帝的令。谣言终是谣言,作不得真。”
何兰抬眸望向刘文昌,见她晏晏笑言,那双因眼睑下垂而微眯的三角眼里却是冷然一片。
这样的眼神,使他不禁想起因公客死他乡的独女,想起不惜钴卖亡女的声誉以图自保的妻主,念及马革裹尸,于他更是锥心之痛。
但此刻或喜或悲,各种情绪皆被他纳入心底,他只是哂然轻叹:“现如今,半篓三步之诗,她若不用你时,糊补寒窗也显纸薄;百里穿杨之箭,鸟尽过后,釜底作薪亦煨不开一壶水。”说罢淡然一笑,转头久久看着刘文昌道:“事到如今,首辅何必自欺欺人?”
浅叹了口气,继续道:“也是......自前朝以来,刘姓一族,并孙、胡二门,三大家族同气一枝,毕竟风光了百余年。至于大人这辈,内有大人登阁拜相、太帝君执掌后宫,外有令嫒手把重兵,灿烂尤甚!然柱州一役,断断续续打了近六年,兵力没有耗损多少,倒耗了许多粮草。
朝中一直有流言,说刘都督佯战,实则通敌拉班。便是杜撰,谁能保证不会三人成虎?先帝对此从未正面表态,任蜚语流传;而陛下尚为储副时,就曾为新科进士座师,所擢者多为青年寒仕;至于先帝驾崩后,陈少将军屡触军纪,陛下却不顾众议,借帝君孕事对陈家封赏。敢问首辅可知,陛下诸多行止究竟是何道理?”
刘文昌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你说。”
何兰默而不答,半晌才道:“侍以男身,此间桩桩件件,再不敢多说一句。”
刘文昌阴郁地凝视眼前的男人,心中已有不耐,却一脸平静地说:“今日所言,某不会挂心。只是足下以次辅之夫尊躯,直入本官私宅,不怕言官捕风捉影?”
何兰透过薄纱看着刘文昌,嘴角含笑:“首辅以为,一个疯子还用在意这些?”
刘文昌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扬面瞥了男子,淡淡应道:“某看未必,不过我亦不在意此般种种;至于此番晤谈,足下究竟怀的是何意?”
何兰抬眼望向刘文昌,但见夕阳的余晖飞快地从她的脸上溜走,即便她的嘴角带着笑意,沉寂于阴影中的双眼却是一片寒凉。这样的眼神,于他再熟悉不过。
自几年前女儿溺亡之后,他夜里总是多梦,有时梦里自己也落入水中,拼命睁开眼睛,只看到无数道冷漠的目光向他刺来,而当中最扎人的一道,便是来自他夫郎杨永清的。
他的女儿,是先帝亲封的状元,又生作当朝太师的嫡女,本该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却反因太师之女的头衔,屡屡卷入内阁的暗流中。
那孩子生时为顾母亲廉洁清正之名,自请出京为官,死后仍不得安宁,只由姑姑扶棺葬至徽州祖坟。
而彼时她那高高在上、内阁次辅兼太师的母亲,却搜肠刮肚上书,忙于与朝中各派斡旋夺利。
何兰沉浸在往事中,终是低低地开口:“侍已说过,今日来谒,带的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冷冷一笑:“绕了半日,不若开门见山,直问一句罢——足下何所求?”
残阳似血,晕染了薄纱。片刻宁静过后,何兰终于开口:“为母者不亲,不配为人母;而妻者不仁,为夫者又何当以恩义侍之。当朝太师,道貌岸然、欺世盗名、卖女求荣......无数个难眠之夜,我总反复自问——-如此无情无义冷血自私之人,如何就能功成名就?”
这字字句句是如此的熟悉,“欺世盗名、卖女求荣”二词曾同时于《劾次辅兼太师杨永清疏》中出现,那是都察院中首辅派所书,为的就是弹劾次辅杨永清。
如今这话原封原样从杨永清夫郎口中出来,刘文昌恍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摩挲着杯沿,叹了口气,竟以劝慰的语气说着:“令嫒当年的事,某深感惋惜,也曾感慨天妒英才。可那只是意外,至于太师的态度,虽说表面上淡漠了些,但中年丧女,她内里必定亦不好受,只是女者刚毅,又有言官施压,她的所为,不过假作坚强罢了。某相信足下今日之言,多是气话,毕竟你与太师夫妻一场,逝者已矣,早点放下才好。”
一席话毕,刘文昌再挑眉扭头,朝茶室外等候差遣的近侍吩咐:“天色不早了,刘三,开北苑的门,送客人一段。”
何兰闻言,横臂拒道:“我如何来,便如何走,不劳首辅相送。”
侍从却早已得令,转身离去了。
因之前管事将下人们撤下,近侍刘三走后,整个偏院只有茶室里的二人。
“首辅疑我也好,或同京中人一样—-腹哂我疯言疯语也罢,都是无可厚非。”何兰一字一顿说着,面纱之后神情莫测,他继续道:“那我便直言,把脓肿一一剜挑了罢。”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听他继续说:“先帝曾褒赞刑部娄侍郎,一人抵千吏;百姓心中,娄侍郎断案如神,更与青天齐名。去岁先帝出征,圣上为监国太女时,也为她破例放了手牌,叫陆总管快马加鞭去西市断头台下把人带走。但想必天下人还不知,就是这样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暗地里也曾欺君犯上、徇私枉法……”
刘文昌阴着张脸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话者字字清楚,却是闻言者如东风射马耳。”何兰道,“不知自己在刑部究竟养了多少草包。前几日,将一个失了势的礼部侍郎险些打死在刑凳上,这件事,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夫道人家都知晓了……”
刘文昌知道他说的是杨思焕的事。杨思焕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诱孙协反水,叫孙协反咬她一口,引来言官纷纷弹劾。但打死杨思焕,并非刘文昌授意——无背景无靠山、如今又左迁为小知县的小角色,刘文昌身为首辅,自然有一万种方法教她做人,但绝不是现在。
怪只怪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差点坏了大事。
“话已至此,侍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兰拱手,作拜别状,临走时说了一句:“为表诚心,侍送首辅大人一份薄礼。”说罢,留下一本薄册就退出门去,身影消失在沉沉的暮霭中。
何兰走在小径上,与一个被小厮门簇拥着的锦衣女子匆匆擦肩而过,下意识多看了对方一眼,袖中的手掌不禁微微颤抖地收紧成拳。然而这微小的举动并未令人察觉。
“方才那个......”
提着灯笼的小厮低声回答:“哦,那个就是前几年溺水的杨大人父亲。”说着话,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面怯怯回头看,一面把声音压低了,向女子道:“听说杨大人殁了之后,他这里就不好了。女儿没了之后,他两个嫡亲的双生小儿子,被他神智不清的时候推到池子里差点淹死了,要不是家里下人及时发现,那哥俩就没命了。”
刘琛闻言放慢了步伐,回过头去,发现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却听到身后的小厮柔声催促:“少主,三爷还在等着您呢。”
刘琛收回目光,“嗯”了一声,重新提步向前走,想起近日公务冗重,已经好几日没有看望自己的小侍了。
这小侍远不及正夫那般稳重,年纪轻轻又有几分姿色,娇气十足,叫刘琛又爱又恨。刘琛刚从詹事府放衙回来,准备去向母亲刘文昌问安,就被小侍房里的小厮急匆匆叫过来,说是有天大的事要她马上过去一趟。
“到底什么事?”刘琛问。
小厮仍是神神秘秘笑着说:“三爷不让说。您去了就知道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刘琛没放在心上,颔首之后,只是自顾自往前走,近日她心情不佳,是以眉头依旧微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就这么不知不觉进了偏院的房里,进门便被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环腰搂住。
少年将头埋在刘琛怀里,低声呢喃,将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大人,您就要做母亲了,您就要做母亲了,大人。”
刘琛愣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而这件事却鲜有人知。
在得知小侍有孕的这一刻,刘琛的心里五味杂陈,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当即沉下脸来,将少年狠狠推到一边。www.youxs.org
她因儿时贪玩、落入冰窟,留下病根。
不能生儿育女,这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况且几年前侄女战死疆场之后,她刘家只剩下一个女孙,偏偏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表面光鲜的刘家,孙辈女丁单薄。
于是,内有刘家的旁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家,时时刻刻想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取代这一支;外有两大家族,早就不服刘家为首的局面,个个都想一统三大家族。
刘琛转身正要离开时,突然想起种种事由,渐渐冷静下来,便僵脸俯身,伸出手去拉少年。
见少年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刘琛才挤出一丝笑,“为妻不是故意的,起来吧。”
少年却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得不轻,鼻子被刘琛的指尖拂出血来,加之忧心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他眼泪就流了下来。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下人们也被吓到了,她们从未见自家少主表情那般阴沉过,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变了脸,挥手猛力将有孕在身的三爷推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初春夜凉如水,少年就这么坐在地上。下人愣怔在原地,一个个都不敢上前。但下一刻又见刘琛眉眼带笑,一如从前一样的温和,俯身下去将少年抱到床上,像哄小孩一样哄起来。
下人们见状都识趣地退下去了,只留下一个照顾少年的小童。
少年肩膀一耸一耸的,委屈的说:“大人,您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您不是一直想有个孩子吗?”
刘琛从小童手里拿过毛巾,给少年擦了眼泪,笑了笑:“我怎么会不高兴,这是我第一个孩子。”说罢,转脸向小童道:“你也下去吧。”
人都走后,刘琛便不动声色地起身,脸色很不好看。
“大人,陪我说说话好吗?我已经好几日没有见您了…”
不待少年说完,刘琛冷脸便背身打断他:“早点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慢慢说。”说完就不顾少年的挽留,径自出了门。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