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藏于心底多年的秘密泄口之后,刘氏终觉轻松许多,再次躺回床上,很快被困意笼罩。
他翻身向隅,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那是多年前的冬日,因破题不善的杨明华又一次落了榜,为了赶考,她夫郎刘氏已将家中下蛋的鸡尽数卖了去。
杨明华归家之后,一蹶不振,原本寡言少语的她,性子愈发偏激暴躁起来。刘氏因此兀自低声抱怨了两句,又劝了她早些做个私塾先生,好替家里分担些负担等语。
杨明华是一心向着功名的,听了夫郎的这些话,心中莫名的不快,当即红脸反诘:“夫道人家,你又知道些什么?我可短过你吃喝不曾?”
说着话,她从洗得掉色的棉衣袖里,抠出不知从哪得来的几块铜板,啪嗒一下拍到桌上,腰板也随之挺直了许多。
可怜刘氏原也是吃喝不愁的举人之子,嫁来之后日子日益惨淡,现今大着肚子还得被落了榜的妻主这般呵斥,只听妻主一句不等一句。
“我这般的用心还不是为了你我的将来?若就此打住,真就功亏一篑了,往后你父亲并几个哥嫂还不知道如何耻笑我......”
那是去年回门时的事了,刘氏的几个嫂子都提肉带糕的回去拜年,只有他紧巴巴带了一斤牛肉回门。
刘家以为杨明华夫妻俩不回来了,等他们夫妻到时,一大家子人已经快吃完饭了。
刘家爹爹是个直性子,席上又喝了些酒,见杨明华来了,噼里啪啦一顿说道:“我自倒霉,将儿子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一年到头屁用不抵,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我就权当没那个儿子了,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刘氏的两个儿子听外祖父骂他们的娘,委屈得哭了起来。
至于后面说了什么,刘氏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杨明华一手拽一个儿子,年也没拜,转身就走了。
其实刘家爹爹刀子嘴豆腐心,因这个儿子过得不好,他就时不时偷偷贴补一些。
那天等另外几个儿子都走了,他还特地把刘氏叫到房里,塞给他二两角银,哂笑一声:“我还不知道杨明华那物?自己肚子都填不饱,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却不知从哪赊了这东西、人模狗样的带过来,我可克化不起,趁早拿回去。”
遂叫刘氏把带来的牛肉原样拎了回去。
没想到杨明华记坏不记好,总记得那桩事,还对刘家人怀着怨气。刘氏肚子已钝痛了几日,被这么一激,更是一阵阵刺痛起来。
见他撇嘴低首捂了肚子,杨明华这才服软,登时也紧张起来,当即住了嘴,又是抚背又是捏腿,好一阵做作。
刘氏无法,待气息稍稍平稳以后,恨铁不成钢地望向正低着头给自己捏腿的妻主,一面擦泪一面道:“小子们连个过冬的棉衣都没有,冻得直哭,我还生这个受气的做什么?前世造孽罢。”他说着说着,情绪渐渐失控,狠狠捶打自己的肚子。
“你这是......”杨明华一把钳住刘氏的双手,这才发现他的手背肿得发亮,声音也不由的柔下去:“这是干什么......”
刘氏看着自己因妊娠而水肿的手背:“如今我手肿成这样,想合握都难,不知何时才能拿得起针线绣枕套了。米缸空了数日,你叫我们父子怎么办?”
杨明华闻言,头压得更低了些,任刘氏锤打她的肩。
她自己也知自己很失败,这一刻尤甚,她如何不想挣钱养家?只是她十五岁考中秀才,自负神童盛名,现却处在这不上不下、尴尬的境地,因那可怜的自尊心作祟,是一定要争这口气的。
只是刘氏生二儿子时难产,损了身子,这一胎是隔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有的,刘氏反应很大,脉象又不稳。杨家几代单传,子息绵薄,杨明华心中再怎么不快,也只好强捺下去。
听头断传来刘氏啜泣的声音,她犹豫了再三,终于攥了攥拳头低声叹道:“你身子不好,就别再哭了。表哥来信说过几回,他在京城的东家家业兴旺,人也慷慨,或许我可以做个账房。先攒两年银子再说。”
她声音虽小,字字句句却都清晰明了。刘氏听了果然就不哭了。
“当真?”
杨明华侧首,铁青着脸回:“我几时骗过你?”言罢起身扯平棉服上的皱痕,不再理会刘氏的问询。
“那你尽早去吧,我在家等你。”刘氏道。
杨明华瞥了一眼刘氏的肚子,想起至今还卧床不起的父亲,柔声叹道:“还是等开年罢,爹熬不了多久了。就望你这次肚子能争点气,好让他安心些。”
刘氏捧着肚子想了想,回道:“才五个月,不急。你不说倒罢,娘的后事还是叔叔婶婶们借钱办的,至今都没还清......”看妻主的神情不对,他便不再说下去了。
“罢了。”杨明华道,“我还是趁早走罢,免得碍你眼了。”
先前杨明华住在书院倒没什么感觉,刘氏因有孕在身,尿意频繁,夜里多次起夜,杨明华睡在他枕边总被吵醒,次日天不亮就收拾了包袱,赌气似的跟着进京的商船离开了。
妻主走后,刘氏因怀着憧憬,心情渐渐好起来,手脚的水肿都消了许多。
娘家大哥嫁给县里的药商,后来触了官司,家业凋零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时刘家长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连生三个女孩儿,反求子不得,因杨家的两个男孩乖巧懂事,颇得他的喜,他便将两个孩子认作干儿子。
在刘氏将要生产的最后两个月里,他长兄便将两个孩子接了过去,一下子减了刘氏不少负担。
那是春日的午后,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大雨已连绵了几日,那日总算晴转起来。
低矮的院墙上生满青苔,一束桃花开出墙去,空举几根细嫩的秃蕊,指向漫无边际的田野。
花瓣被雨打落在翠色的草丛上,打眼望去,红的红,绿的绿,或有莹莹露珠芡叶挂枝,春色无边煞是可爱。www.youxs.org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刘氏将先前缝好的小肚兜和毯子拿出来洗晒。他踮脚轻轻将肚兜担在绳子上,又细细抹平皱面,嘴角旋即露出一抹笑意。
是因想起前日有僧人路过门口,敲开门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刘氏也合手回礼,僧人自云从关中大兴佛禅寺来,找他要了十粒米,说是自有用处。
刘氏将僧人打量再三,从那浓眉阔耳间,似能看出些超脱凡尘的气质来,给了他一小把米,僧人只是摇头:“阿弥陀佛,多谢施主,贫僧只要十粒米。”
果然专心致志数了十粒米出来,其余的皆还了回去。
刘氏看着有趣,便问他:“法师大德,可能为我这孩儿赐些福祚?”
这人这看刘氏大着肚子,面色微变,终是垂眸攒珠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顿了顿,阖目舒眉又一次念道:“阿弥陀佛,天地不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罢......”
刘氏听不懂僧人的话,不知这是好话还是歹话,直到僧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两颊现出酒窝来,看起来益发像佛了,他道:“汝女非汝之女,其才也平平,然性能平万邦,勿使入歧途,或成救时之功,有朱紫之象。”
刘氏听他这么说,虽还是不懂,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依僧人的话,他会生女儿,而且这个女儿将来极有可能成为救时的大官。
刘氏想着僧人的话,眸中似有光亮,忍不住掐指细算,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生了。
当天傍晚,刘家爹爹到杨家看儿子,进门看着破落的院子,免不得嫌弃一番,嘴里依旧没好话:“凡土和水团作瓮子,尚能当水器,杨明华那物却是废物一个。”一路从院子往屋里走,一面捏着帕子骂道:“若不是你母亲念她本分,我便是瞎了也不愿将你嫁她的。”
杨家在小墩村末端,孤立无邻,便是如此,刘氏还是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爹,别说了,她这不是出去寻生计了吗。”
“怎么,还不让说了?”刘家老爹坐到四方桌前,提箸在桌上的咸菜里头搅弄一番,嫌意更深了些:“你就吃这个?”
他将带来的一篮子鸡蛋搁下,蓦然站起来,举了烛台绕到后院的小屋里,看杨家老爹躺在床上捶胸喘息,白着双嘴唇、有气无力迷迷瞪瞪道:“亲家公,你来了。”
杨家老爹顽疾在身,虽刚过半百,看起来却已有了迟暮之色,耳朵也不大能听得见话了。刘老爹和他交流起来很费劲,两个老人说了会儿话,刘老爹便出去了。
刘老爹临走前看了一眼杨老爹吃剩的饭,又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儿子,后俯身附耳道:“亲家,你歇着吧,我走了。”
“诶,慢走。”
刘老爹在屋里还好好的,一出门马上就揉鼻皱眉:“臭死了。”抬眼掠过儿子的脸,问他:“你都这样了,还要隔日给那老不死的揩澡?”
刘氏无法,全是生活所迫,却不想再听自己父亲这般叨叨了,便劝他早些回去。
谁知对方竟点了他一记额头:“你这傻小子。”语气一柔,缓缓说道:“杨明华那废物虽是个不的,倒能伺候你一下,现在她也不在身边,万一你哪天突然就要生了,你指望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不死的来照看你不成?”
细细想来也是了,刘氏便让父亲留下来。只是从今往后,耳朵又不知要多生几重茧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