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帝君怔了怔,这一刻他才开始紧张起来,这种紧张并没有随着朱承启的离开而消退。
朱承启没待多久就走了。他走之后,太帝君贴身的刘公公便端漆盘过来奉茶。
太帝君扶额问他:“大理寺那边怎么样了?”
刘公公就叹气,望着大理石地面缓声回话:“真没想到,杨侍郎府中除了书卷,再无长物,家中下人都没几个,不过是个二进的小院子,根本看不出是个四品大臣的家。她下属谭郎中也不肯在那指认的罪状上签押。”
太帝君目光抖了抖:“谭郎中?可是原先永宁侯儿婿谭政?想当初也是个两面三刀的走狗罢,如今倒唱起忠犬的戏了?”
“是了,那只老狐狸,叫她签押,她却一拖再拖,否则昨夜就能动手了。”刘公公躬身回道。
太帝君脑海里回荡着方才朱承启的那句话。现在他是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当初答应好的事,他现在难道想反悔了?
“谭郎中不签字,却盖了章——-虽是她夫郎瞒着她盖的,但也足够叫大理寺严查此事,况且填账的事,老奴着人查过了,确实是杨侍郎亲手做的。”刘公公道,“不过老奴觉得此事有蹊跷,那可是九千多两银子,是要掉脑袋的。杨侍郎那时才刚上任便监守自盗,有点说不过去。”
刘公公说完话,发觉太帝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情冷漠,他才明白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当即收声不再说下去了。
刘公公跟了太帝君二十多年,也是为数不多知道朱承启秘密的人,可谓是太帝君的心腹。
他清楚地知道,太帝君先前也很喜欢杨思焕,得知五皇子看上了新科探花,当年恩荣宴,太帝君从御花园亭子的屏风后面看过杨思焕,也动过要先帝赐婚的心思。但后来通过陶尚书,得知杨思焕家境清寒,又有婚约在身,便作罢了。婷阅小说网
后来五皇子为了这么一个女子,要和他“皇姐”闹,搅得宫里乱七八糟,差点就触怒圣颜、耽误“女儿”的前程,那时候太帝君对杨思焕的印象就不大好了。
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杨思焕和帝君有了首尾,还闹出人命来,这事传出去怎么得了?皇家的颜面何存?
太帝君也知道,陈涵的话不可信,其多半是想报复杨思焕,但事已至此,事情的真相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朱承启登基之后就变了,天下在他手上运转得井井有条,百官拥戴他,一如先帝在世时的模样,在这宁静祥和之中,他好像已经忘记当初的承诺了。
太帝君的拳头慢慢收紧:“既然如此,本宫这就叫他看看,到底谁说了算。”
***
到了朝期,百官分列太和殿前,唯独不见礼部右侍郎杨思焕,此前大家也都得知杨侍郎因贪腐被大理寺带走的事。
事情过去了三日,内阁没有反应,也没人在早朝上提起这事。
那日朱承启从太帝君那处出来,原本打算回御书房召见大理寺少卿陆长松谈话,半路有了别的打算,折到望月亭上。
望月亭是宫中最高的建筑,下有三百多阶石梯。朱承启背手站在亭下的铜钟旁,眺望远处的宫殿,那是帝君的住处。
他淡淡地问:“帝君后来还闹吗?”
朱承启做了乌龟的事,陆公公是知道的,一个女人能对红杏出墙的夫郎宽容到这份上,实属难得,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一国之君。
陆公公摇头:“帝君已经好多日没出门。”大概任谁都没脸再闹下去了。
煦煦春风吹起朱承启的袖角,站在这里,整个皇城都在他的脚下,宫人们陆陆续续从小道上走过,如蚂蚁搬家。
他转过身去摸了摸铜钟,这口古钟见证他从年幼的皇女到君临天下。
他有一次在这亭子上睡着了,到了半夜才醒,可是天太黑,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阶梯,他不敢下去。
那时候他十岁,刚刚被封为太女,宫人寻了半日,惊动了永宣帝,永宣帝派锦衣卫去找,到了下半夜,有人发现朱承启在望月亭上下不来。
因为天太黑,谁都不敢冒然上去带他下来,毕竟那是皇储,万一有个闪失,九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后来还是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上去将他拎下来的。
当夜他被带到御书房,永宣帝正在批折子,听说这件事,她抬起头来久久望着他。
当时也是初春,小朱承启嘴唇冻得发紫,忍不住直发抖。
“朕听闻,你父君命人杖毙了你的伴伴,所以你赌气跑到望月亭上不下来,有没有这回事?”
朱承启双臂垂在身侧,低头不语。
永宣帝搁下笔,拉着“女儿”就往外走,杀气腾腾的,好像要去打战一样。她将朱承启拽到望月亭下,背手冷道:“给朕爬上去!”
朱承启眨了眨眼睛,有点惧怕。
永宣帝目光一厉,再一次说:“爬!”一个字的命令最为可怕。
朱承启便颤巍巍扶着石栏杆往上挪,这石梯是螺旋状的,又陡又窄,那时候他还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被这一顿吓唬,边爬边掉眼泪,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爬到一半时,帝君带人赶到,宫人跪倒了一片,都在给小太女求情。
“陛下,您同女儿置什么气?这大半夜的,她若是伤到哪里,您叫臣侍怎么办。”
永宣帝拧眉不语,直到朱承启在上面颤声道:“母皇,儿臣爬上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永宣帝抬头望了一眼,面色如常地转过身往御书房走,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当初你敢爬上去,就得有胆子自己下来。”又向宫人道:“谁若去扶她,杖刑伺候。”
春光破云而出,照在朱承启的脸上,他慢慢偏过头去,轻拍石栏。物是人非。
还是他父君身边的刘公公懂得察颜观色。刘公公将帝君劝走,斥退围观的所有宫人。果然没过多久永宣帝就折了回来,她叹了口气,也爬了上去。
亭子上只有母“女”二人,永宣帝一改往日的肃穆,拍着石栏道:“站到朕的身边。”
朱承启向左边挪了两步,永宣帝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摸着他的头:“朕在马背上过了半辈子。”至此一顿,翻过手掌,在月光下凝眸望着自己的掌心,说:“这上面有奸臣的鲜血,也有忠臣和你皇姨的,到了你这里朕希望能少一些。”
那时候朱承启还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便问:“既是忠臣,母皇为何还要杀她?”
永宣帝慢慢说道:“有自己一心想死的,触众怒,朕不杀她都不行。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你长大就知道了。”她将话说到一半,突然不再说了,话锋一转,扭头望着月光下的皇城道:“你的几个姐姐都不叫朕省心。”
诚然,那时候朱承启的几个皇姐互相使绊子,暗地里腥风血雨,这使永宣帝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她不想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再次在自己的后嗣身上重演。
姊妹阋墙,同室操戈,手心手背都是肉。
也许是因为永宣帝早年对皇女们疏于管教,眼下几个女儿大了,几乎都有好战的苗头,这一点令她很头疼,只有年幼的朱承启最温和,奇怪的是,其他几个皇女斗虽斗,却无一例外的和朱承启相处得很融洽。好像这孩子有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她望着面容恬淡的小朱承启说:“唯有你做这太女,方能保百姓安宁,护你姊妹弟兄周全。”
朱承启却陷入了沉思,自他入主东宫之后,往日最疼他的长姐就突然疏离他,不再和他说话,这令他很苦恼。
从那以后,长姐梁王就成了朱承启的政敌,直到前几年,梁王薨在去北漠的路上,别人都以为她是病死的,后来朱承启才知道,其实是首辅刘文昌命人做的手脚......
白云苍狗,如今朱承启独自站在这亭子上,将往事一遍遍回想。
他开始明白永宣帝未出口的话: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帝君昏聩,首辅刘文昌手伸得越来越长,朱承启不想坐视不理了。
“陛下,陆大人已经来了,您要不要现在就过去见她?”陆公公低声问。
朱承启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稳步下了石梯。
***
杨思焕上一次坐牢还是在刑部,抬眼四望,四壁透风,冻得她浑身僵硬,那时候的她十分惶然。
没想到这么快她又坐牢了,还升了级,进了大理寺的监狱。如今她上有老下有小,她反倒没那么慌了。
左右相邻的牢房里各关一人,那两个人一左一右嚷嚷着“冤枉”,吵得杨思焕脑瓜子疼,她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干草上,和衣睡了去。
阴暗的过道上摆满了刑具,两个牢役坐在火盆边烤火,一边嗑瓜子一边闲白。
“审了这么多天了,这个倒是悠闲,一天天的哪来这么多瞌睡。”
另一个年轻的衙役,透过栅栏白了里面的人一眼,咬牙切齿地说:“百姓年年缴粮缴税,国库却总不见肥,一有战事就涨赋税,我老家三叔就是因为缴不上赋税被打死的,追根溯源都是这些狗官做的好事。呸!这些个贪官,砍她头都算便宜了。”
知道关到这里来的,八成是翻不了身了,而且她们贪污受贿的证据又如此充足,所以这牢役就放心大胆地开骂。
杨思焕翻了个身,眯着眼睛打断牢役的慷慨陈词:“我要喝水。”看她们两个不动,杨思焕突然坐起来,睁着清亮的双眼一字字道:“我要见少卿陆大人。”
陆长松交代了要好吃好喝的伺候这祖宗,杨思焕知道这件事,便拿陆长松来压她们。果然,那两个人对视一下,其中年轻的那个极不情愿地说:“等着!”
牢役去了一时,再回来时果然端回了一碗水,只是这装水的碗豁了个口子,水面上漂了狗毛。显然这是狗钵子。
“呶,喝吧。”
“哈哈哈哈哈。”
在这夸张的笑声中,杨思焕把钵子踢滚,一下子洒了半碗水出去。
此时,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拿来,我喝!”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