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说罢,突然咳了两声。她年轻时曾是前朝的稗官,后追随当朝的先祖皇帝颠覆旧朝,早年经历过严刑与逃亡,落下了病根。如今她老了,生病更是常有的事。好在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不怎么要命。
她用帕子掩口,又将帕子朝内卷握,动作流畅、面色如常,却还是被陆天风察觉到异样。
是血。
陆天风分明看到帕子上点点的血印。她不禁皱眉:明明病已好,药也停了,怎么看起来越发的严重了?
但她不敢问,她跟了陆鹤仁三十年,知道老太太的性子。今日她进了锣鼓巷,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她总是探知到了杨思焕的事,这已然触到老太太的逆鳞。
陆天风想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那转瞬即逝的愁容却被陆鹤仁收入眼底。
陆鹤仁知道自己不大好了,所以很多事情,她不再攥在手心不放。
“先祖皇帝终前,将众王的安危托付与我。”她摇头,“我便从永宣帝手中保住她们,没有食言。历史总是相似,永宣帝驾崩前,又一次托孤......”
陆天风抿唇不语。陆鹤仁抚桌一叹:“可待我百年之后,陆家的子弟,我又将托给谁呢?”
她说着话,身子微颤,望向紧闭的房门,眼底浮出逼人的寒意。
陆天风便会出陆鹤仁之意——在利益面前,姊妹相残在所难免,皇家如是,陆家亦不例外,但她还是问道:“家主何出此言?”
陆鹤仁冷笑一声,反指着她问:“长松背着我做的那些事,你不知情?”
陆天风神色紧张,听陆鹤仁继续道:“长松去徽州任县丞,就是为了查当年的事。她早就查到杨思焕的身份,却还是以刘文昌的名义买通刑部执杖的小吏,授意她们打死杨思焕。她要打死她的亲表妹!”
“家主,属下当真不知道此事,也不相信松姐儿会做出这样的事,其中必有误会。”
陆鹤仁却反剪了双手,愠怒道:“我还没有老糊涂。她身边的,多半是我的人,她做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转身坐到椅子上继续说:“长松早知道杨思焕的身世,却故意加害她。你去查一查她为何要这样做,查到之后告诉我。”
“是。”
陆鹤仁偏头看向旁侧,略微停了会,才切入正题:“近日朝中委实热闹。太帝君与皇帝是亲父女,二人之间却早有罅隙。先帝这一去......”
小皇帝登基之后,太帝君曾试图垂帘听政。
太帝君想掌权,皇帝不愿。陆天风听说过这事,只是不知道陆鹤仁为什么从杨思焕的事突然跳到这茬来,却听陆鹤仁继续说:“皇上登基后就给内阁下马威,敲山震虎,这一切都是做给太帝君瞧的。”
陆天风皱眉。
陆鹤仁道:“首辅虽是太帝君的亲姐姐,但太帝君终究是皇家的人。既是朱家女婿,便万不会允许别人损害朱家的利益。孙协不仅贪墨,还私铸兵器,而她不过是三大家族下面的走狗,她贪墨,肥得是一群人,她造兵器,则是三大家族想反。”
陆天风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陆鹤仁接着说:“而今刘家位列三大家族之首,她们的任何重大决策,自然都须由刘氏族长刘文昌点头,所以三大家族想反,就是刘文昌想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帝都对三大家族忌惮已久,又出了孙协那件事,叫太帝君如何淡定?但依我看,这些事有太多的疑点,譬如牛首山的军资、孙协的账本,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家主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陛下安排好的?”
陆天风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到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小皇帝刻意设计的:“皇上先前刻意对孙协贪墨之事视而不见,甚至可能......原来背后有意袒护孙协的,是...是那位。怪不得,没有半点破绽。”
陆天风的汗毛不禁竖起:“这样说来,杨思焕只是陛下用来打压首辅的棋子。怪不得她没有家族背景,却升得那样快。”
陆天风的思绪豁然开,原来小皇帝欲擒故纵,先命杨思焕帮孙协填账、假意不知晓而纵容孙协做那些事,只为等合适的时机将其拿下。可是现在看来,没有破绽似乎就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说,自杨思焕升任礼部侍郎起,就注定她要受此一劫。
陆天风沉默着摇头,暗自感慨小皇帝不简单。她再细想下去,兀自低语:“说到填账,属下记得那时候,先帝命刘知庸去礼部查账。”
刘知庸其人,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连大理寺卿的饭桌她都敢掀,可想而知,她是多么不近人情了。
陆鹤仁背手,目光望向空虚处:“不错,那是杨思焕刚被擢升为侍郎时的事。后来我才知道,长松瞒着我找过她。应是当时东宫的意思。想必东宫想得很清楚,这种事情,没有背景的人做是最合适的。”
只有像杨思焕这样没有靠山的人,倒下了便倒下了,事后没人会为她抱屈。只要皇帝抬手保她不死,甚至把她打个半残,然后剥去她从前的官职,叫她做芝麻官,她也会感激涕零的在大犁的一角继续效忠下去。
这便是上位者的御人术,是下位者的悲哀。
陆天风名义上虽是陆鹤仁的得力助手,是陆家的管事,实际上却被陆鹤仁当养女对待。她和陆天成、陆天由姐弟一块长大,三个人感情很好。
陆天由去世,陆天风也伤心了好多年。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小杨大人真是可怜。这么多年都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回更是差点把命搭上,却总被当棋子利用。属下听说,杖刑之后,她差点就丢了性命。少爷在天之灵若是知道,该多心疼。要是早知道小杨大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就好了。”
陆鹤仁瞥了陆天风一眼,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她分明是在埋怨自己铁石心肠。
陆鹤仁却转过身来,慢慢地说道:“早知道又如何?你难道要做她的靠山、要陆家做她的靠山?这样便是对她好?便对得起天由?那你可知,我若对她好,就是害了她,是将她往死路上送!”
陆鹤仁的语气平静,却微微发着颤,她顿了顿,又道:“因为那孩子除了是我的外孙,更是刘文昌的亲孙女。刘家现在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天风了然地颔首:刘家是三大家族之首,执掌三大家族的命脉。刘文昌其实是小侍生得庶女,幼时在人丁兴旺的刘家不受重视,她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自己争来的。作为当今首辅,又是太帝君嫡亲的姐姐,凭借这样的身份,刘文昌才能以庶女的身份坐上刘氏族长的位子。而她虽是刘氏一族的族长,那十几条旁支也不是吃素的,随时都在预谋取缔她。
刘文昌成为族长之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生父扶正,改了族谱,为达成最终的目的,她杀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她的祖母与嫡父。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了,报应终是来了。
刘文昌有六女,却只养活了三个,膝下孙女也少,偏偏一个还战死在沙场,算上前几日二女儿的小侍刚早产生下的一个女孩,刘文昌总共也不过两个孙女。
陆天风不由地一叹:“刘家青黄不接确是事实。”
陆鹤仁缓缓说道:“不论是我陆家,还是三大家族,在朝中的势力都令陛下所忌。方才我已说过,陛下意欲集权,雷霆万钧,势在必行。若有一天,杨思焕的身世被揭露,她同时有陆刘二家的助力,你可知,这是可以颠覆朝野的力量!你以为陛下会饶过她吗?”
陆天风闻言,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真心为那孩子好,就绝不要善待她。我只要杨思焕活着,无论如何,她活着就好。”
陆天风无言以对,低下头去,试图以此掩饰将要淌下的泪水。
“这玉牌你拿着。”陆鹤仁将虎纹玉坠放在桌上,对陆天风说,“万一我不在了,有人要杀那孩子,所有的暗卫和死士都会护着她。”
长辈之爱晚辈,则为之计深远。原来那刻意而无情的加害,却最是深沉。
陆鹤仁阖目叹道,“天风,我老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做了太多的事,对也好,错也罢,我都无愧于任何人。唯有同天由争执的那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他,也是唯一的一次。”
陆鹤仁说着话,眼睛红红的,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说:“若不是那一巴掌,他也不会离家出走、逃到山上去……”
陆天风错愕地看着陆鹤仁。残灯照在花白的头发上,显得眼前的人格外憔悴。
“家主,您切莫再想了。”陆天风也有些难受,“少爷曾对属下说,他不想嫁给永宣帝。和刘仲在皇寺的那些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说他绝不后悔。少爷还说,说他只是愧对您,您又当爹又当娘照顾他,他作为儿子不该叫您难做。但在属下看来,母子之间本就无需计较,家主何苦这样纠结?”
陆鹤仁闻言闭了闭眼睛,跌坐在椅子上:“这都是命!是命.....”
屋外静悄悄一片,不觉月上西墙。
是夜宫中亦出了桩事——帝君陈涵前日被野猫冲撞,受惊后身子抱恙,这日傍晚便有了早产的迹象。
帝君在塌上疼得死去活来,脸色苍白。眼看着天色渐暗,也不见太医来。手下的宫人去请太医,皆是有去无回。
汗湿的衣衫绞在帝君身上,令他愈发躁动不安,直至胡言乱语。一时等不到人,他烦得张口大骂,叫那些宫人都滚。
而按犁朝律法,后宫诸君生产,若皇子皇女出了事,伺产的宫人都要为之殉葬。况且这么久过去了,太帝君和皇上都不来,其中必有蹊跷。
这下又是帝君亲口赶他们走,宫人们私下眼神交流中打了商量,当即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寝殿中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和太监。
帝君抓住身边的小太监的衣角,央他出宫去寻他娘家人。
“快出宫,去找我娘和我妹妹,你要什么本宫都给你。”
那小太监得了令,匆忙就往外跑,路上撞见太帝君贴身的大总管太监刘翁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走来。
刘翁阴阳怪气地喊住小宫人:“站住,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小太监忙上前揖道:“翁翁,帝君就要生了,太医却迟迟不来,小的去催一催。”
刘翁挑眉,不紧不慢地说:“哦?不是还有一个月的吗?这是要早产?”
小太监连连应是。却看对方仍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继续不痛不痒地说:“真是不赶巧,下午岷王殿下骑马摔到腿,陛下去看她了。”
小太监头皮发麻。陛下既去了岷王府,想必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一切都未免太巧了。
刘翁说着话,趾高气扬地向一旁的掌灯宫人吩咐:“快去回禀太帝君,就说帝君要生了。”
又叫住不远处巡逻的一队侍卫:“你们两个,速去将太医带来。其余人都去守住芳华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出,要是出了纰漏,一切惟你们是问。”
小太监听他这样说,也只好跟着他一道折回芳华殿。
“翁翁,您在中殿坐一会儿,小的去回帝君的话。”
刘翁就坐下来,摆摆手:“去吧。”
小太监无功而返,再回到芳华殿里,发现帝君满身是血。“殿下,醒醒,您不能睡。”
帝君方疼晕过去,又被这小太监喊醒。睁开眼睛,从湿漉漉的鬓发间隙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帝君惨白的嘴唇嗫嚅,半天才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朱承启,你好狠毒!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太监听着这模糊不清的话,抿唇默默为帝君擦汗。
帝君抬眸看着他,几不可闻地说:“我就要死了,她们都逃命去了,你不怕吗?”
小太监抹了把泪:“殿下,奴才不想死。”
帝君却是苦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她活你们活,她若死了,芳华殿的一草一木都要为我的孩儿陪葬。”
小太监年纪小,被这一吓就哭得稀里哗啦。就在这时,太医带着两个男医徒终于出现了。
帝君恍惚认出他们,这是太帝君的人。太帝君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下去的。婷阅小说网
果然他们一进来就要把宫人太监都支走:“快去准备热水。”
小太监此刻也顾不得哭了,愣头愣脑地就往外跑,却不防被帝君一把拽住衣领:“你别走!”
帝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耳边说:“去朝房找......找太史府的周大人,叫他务必马上......马上来见本宫。”语毕就昏死过去。
小太监怔了怔,转头就看到满盆的血水,惊得他半天都说不出话。
他不过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太监,哪里知道朝房在什么地方?更别说什么周大人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