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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一声令下,三尺剑与六钧弓两人当即一步踏前,毫不犹豫地拔出森寒长剑,步步朝公孙摩云逼近。
田七与秦孝仪无言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先瞧瞧情况”的意思,杵在原地动也不动;林仙儿小小地惊呼一声,躲在秦重背后;罗敷垂着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意懒情疏。
公孙摩云大怒道:“竖子焉敢辱我?!”
话音未落,他的双拳已出!
公孙摩云拳法掌法出众,看家本事为“摩云十四式”,矢矫变化,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道儿上尊称一声“摩云手”。
此刻他怒发冲冠,双拳奇出,气势逼人,左拳击三尺剑面门、右拳打六钧弓胸膛。
却只听那一直没说话、也没动过的绿眸剑客的口中忽然发出一声讥诮的嗤笑。
这一声不大也不小,刚巧让这屋子里的人一齐都听得清清楚楚。
下一刻,名动江湖的公孙摩云被打得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顿时失了颜色,谁也没有想到,这十二个黑衣剑客之中,只随便叫出两人来,就能将名动天下的摩云手摁在地上揍,这……
有眼尖的人惊声道:“中原一点红、他是中原一点红!”
傲然立在堂中的一点红双手抱剑,冷冷扫过那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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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一点红乃是中原第一杀手,凶名赫赫、手上沾血无数,再瞧瞧那十二剑客的武功路子和名字规律,原来……像他这样的还有十二个?
公孙摩云被打趴在地之后,当即就被压得跪下。罗敷手里握着那个签筒晃来晃去,十三幺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出来,对着公孙摩云那张蜡黄病态的脸,抡圆了巴掌狠狠掴了过去。
公孙摩云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而在场群豪又哪里能想到,这妖女……咳,这罗大姑娘是一句大话都不说啊,说把你脸打烂、就把你脸打烂!
群豪登时都变了脸色,龙啸云的脸色更加难看——这里是他的家,有人坐在他的位置上、殴打他的客人,他这张脸上的面子可要往哪里搁?!
唯有田七,完全假装没听见角落里凄惨的声音,依然和蔼笑道:“罗大姑娘的大名,我田七早有耳闻啦……却不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的是李寻欢李探花么?”
罗敷爱搭不理地说:“嗯。”
田七笑道:“姑娘一片冰心、坚贞大义,可这朋友却实在交错了。”
罗敷:“哦?”
田七负着双手道:“难道罗大姑娘没听说,小李探花道貌岸然,犯下数桩大案,乃是近来人人喊打的‘绣花大盗’!”
罗敷:“证据呢?”
田七道:“绣花大盗正月行动,小李探花也是正月入关;绣花大盗预告要夺龙四爷家的《中秋帖》,小李探花也正在预告前后时间抵达兴云庄。”
罗敷一只手托腮,补充:“绣花大盗要吃饭才能活着,小李探花也
需要吃饭才能活着……天哪!太巧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所以李寻欢一定就是绣花大盗!”
田七:“…………”
田七胖胖的面皮抽动了一下。
罗敷嘲讽完田七之后,又不忘扎心龙啸云:“李寻欢要《中秋帖》干什么?莫忘记《中秋帖》本来就是他李家的东西,哦,这宅子都是李家的东西呢。”
龙啸云:“…………”
龙啸云相貌堂堂的国字脸也抽动了一下,然后立刻大声道:“不错,诸位!罗姑娘说得不错,所以我这兄弟寻欢,绝不可能是绣花大盗啊!”
李寻欢眼神微动。
田七哈哈一笑,拍了拍龙啸云的肩膀,道:“龙四爷肯为兄弟先的豪情义气,大家伙儿都瞧得分明,但义气也得分对象不是?像绣花大盗这等贼人,哪里配得到龙四爷的肝胆相照呢?”
他一转身,又朝罗敷道:“罗姑娘说得对,单凭这几点,的确无法说明李寻欢就是绣花大盗,但倘若有林姑娘的人证呢?”
林仙儿惊讶地抬头瞧着诸人,似乎没想到田七会这样说。
罗敷丢了根令签:“嗯,请林姑娘出来说话。”
田七:“…………”
林仙儿:“…………”
你真以为自己是县太爷啊!
但控场这种能力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明明大家心底里都在暗骂罗敷太过霸道耍着人玩,可田七话说了一半,总不好这个时候翻脸不玩了吧?
田七:“咳咳,林姑娘,你上前来,同罗姑娘说说那天发生的事情吧。”
林仙儿看了看龙啸云、又充满畏惧地看了看罗敷,咬了咬嘴唇,莲步轻移,从秦重身后走出来,对着罗敷福了福身,算是行礼。
罗敷根本连动都没动一下。
那“玉面神拳”秦重当即就替他心中最纯洁完美的仙子不平衡了,往前一步,又挡在林仙儿面前,正要回护,却被林仙儿拉住了衣袖。
秦重侧头瞧她。
林仙儿垂着头,摇了摇头,小声道:“秦大哥,我没事,这位罗姑娘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不必担心。”
秦重心中一动,正要说话,林仙儿却已向前走了几步,直视罗敷,道:“罗姐姐想知道那天发生的事情,仙儿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罗敷冷冷道:“讲。”
林仙儿镇定地点点头,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正月十六,正巧是李探花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清早,我醒来后,就去了姐姐——也就是林夫人的小楼里陪她一起吃早饭。回来之后就瞧见我屋子里,多了一块绣着黑牡丹的红缎子……”
“那时,绣花大盗已经连着做下了好几件大案,江湖上人心惶惶。我一见这红缎黑牡丹,立刻吓得尖叫起来,秦大哥……秦大哥听到我的声音之后,立刻就赶来了。后来四哥、田七爷、秦老爷子也来了,大家一同翻看这缎子,才发现上头竟然写着……他、他要……”
林仙儿说不下去
了,双手无意识地绞住了自己的腰带。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道:“所以,当夜我就离开了冷香小筑,并没有住在里面。”
罗敷淡淡道:“而当夜,李寻欢夜闯冷香小筑,被诸位的天罗地网给抓住了……是不是?”
林仙儿不说话,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田七道:“倘若李寻欢不是绣花大盗,又为什么要夜探女子闺房呢?”
罗敷嗤笑了一声,没说话,只瞧了一眼龙啸云。
龙啸云:“…………”
龙啸云面皮一抽,立刻大声道:“不错,十年之前,我寻欢兄弟也是住在冷香小筑之中的,故人久未归家……瞧瞧自己从前住过的屋子又怎么了!”
秦孝仪突然冷冷道:“可正月十五晚上,他已经去瞧过了,也知道这屋子现下是林姑娘的住所!”
田七又道:“况且,我们在李寻欢这淫棍的身上还搜出了另一条黑牡丹红缎子!这桩桩件件加起来,难道还能有假?!难道还是我们这群人要污蔑李探花?!”
罗敷不耐烦道:“说完没有?”
田七一转身,又带上了和煦的笑容,道:“罗姑娘听完之后,还是坚持认为李寻欢没有罪?”
罗敷冷笑道:“我看你没那个本事就别揽这种破案的活儿,说了半天,狗屁不通!”
田七脸上的和煦笑容终于挂不住了,阴沉沉道:“哦?罗姑娘有什么高见?田七洗耳恭听。”
罗敷道:“你们说了半天,确定李寻欢是绣花大盗的证据无非就只有两个——第一,李寻欢夜探冷香小筑;第二,李寻欢身上搜出了绣花大盗的红缎黑牡丹,对不对?”
田七道:“这还不够?”
罗敷毫不客气:“这就够了?我邻居家的女人抓她男人在外头偷吃,拿出来的证据都比这多!”
田七:“…………”
秦孝仪:“咳咳,罗姑娘这般胡搅蛮缠,不大好吧。”
罗敷冷笑一声:“胡搅蛮缠,好,你且看我如何胡搅蛮缠!”
她一脚把赵正义踹开,霍然起身,厉声道:“是谁从李寻欢身上搜出缎子来的?”
无人说话。
罗敷道:“怎么?连谁搜出来的缎子都不知道,你们也好意思学人家破案?”
秦孝仪冷冷道:“是老夫,姑娘有何指教?”
罗敷噼里啪啦地说:“好,请问你是从哪里搜出来的?左衣襟、右衣襟还是袖子里?请问你是在何种情况下搜出来的?是单有你一人在呢?还是众目睽睽之下?倘若单有你一人,请问如何排除你在作伪证的可能?倘若众目睽睽之下,谁瞧见了,现下都给我站出来,给我带下去分别审,各自描述当时情景,看看相互之间有没有破绽!”
秦孝仪脸色登时变了,厉声道:“你怀疑老夫我?!”
罗敷指着秦孝仪的鼻子就骂:“怎么?你是什么太上皇老佛爷,还怀疑不得了么?!”
秦重大怒:“妖女
!你敢侮辱我父!”
说罢,一拳击出!
一点红眯了眯眼。
下一秒,秦重的动作就已完全僵硬,因为中原一点红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上,那砭人肌骨的剑气,令他的喉结不断地颤动着。
一点红碧色的眸子冷酷地瞧着他,一步步逼近,秦重步步后退,汗出如浆。
秦孝仪那张威严的脸简直已变成了猪肝色。
罗敷负着手,悠然道:“办案,讲证据,证据讲究不用孤证、不单用口供,实物证据与证言之间要相互印证得上,证据链条要完整地证明一件事。
我问你,从李寻欢身上搜出一块破布,能证明李寻欢抢了平南王府十八斛明珠么?赃物何在?他正月入关,是什么时候跑到广州府去的?走的哪条路?广州府有人见过李寻欢么?听说王府宝库严密的如同铁桶一般,他又是如何进去的?薛太夫人断言这缎子只有女人才能绣出,那么,那个女同伙又是谁?”
罗敷噼里啪啦地发难,对着秦孝仪与田七连环十八问,每问一个问题,这二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问完之后,屋子里静悄悄的,竟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出。
罗敷掸一掸袖子,嗤笑道:“蠢货就滚回家去穿开裆裤吧,别出来在这里丢人现眼。过家家好玩,你田七如今几岁?哼!”
田七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他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一巴掌拍死罗敷!贱人……这贱人!仗着自己牙尖嘴利,简直要上天!!
但他不能!他竟然不能!因为她的语气虽然极不客气,但说出的话却是极有道理的!
他们这群人为什么能够作威作福,把小李探花关在这里一天三顿地打呢?不是因为他们占理、不是因为他们证据确凿,而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李寻欢被擒住了!
就这么简单!
江湖上的事情,有的时候很讲一个“理”字,有的时候却可以欲盖弥彰的搅混水,而他们就是搅混水的那一批。
——为了不惊动楚留香、陆小凤这种爱管闲事又管的很好的家伙,他们早就放出声去,找的是天下第一名捕金九龄来帮忙。
本来,他们是想趁着这段时间把李寻欢杀死了事。但谁知龙啸云的老婆林诗音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几次破坏了他们的行动,这才拖到今天,谁知突然来了个砸场子的!
更可气的是,人家手上高手如云,要动手打吧……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
田七又气又急,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胖胖的脸一直在颤抖。
龙啸云连“误会”二字也说不出了,额上浮起密密麻麻的冷汗,忍不住看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却若有所思地瞧着罗敷。
早被扔到一边,脸上被十三幺掴成紫红猪头的公孙摩云瞧着田七猪肝色的脸,心中冷笑。
林仙儿面色平静,安静的站着,表现的这件事与她无关一样。
阿飞抬起头,定定地瞧着罗敷,口中忽然爆喝:“说得好!”
秦孝仪面色阴沉沉的,却忽然笑了,慢慢地道:“所以,我们这不是准备把事情交给天下第一名捕头,金九龄金老总来办么?”
罗敷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这老货。
秦孝仪道:“我们这老兄弟几个,自知不是探案的高手,就把事情交给六扇门来做,罗姑娘呢?罗姑娘又是为什么来管这件事呢?”
罗敷道:“金九龄是六扇门的人?谁说的?他不是早退下来了么?”
秦孝仪早想到罗敷会这样说,悠然地回应道:“金老总虽已不是公门中人,但姑娘难道不知道,他已是平南王府新上任的大总管了。作为苦主,总可以管一管这事的吧。”
罗敷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悠然道:“原来金老总是作为苦主而来的,那镇远镖局的人呢?华玉轩的人呢?金沙河的人呢?苦主排排坐,大家一起查嘛!秦老爷子放心,我来之前已经给那几位寄了信,想必不日就能到兴云庄。”
秦孝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罗敷挺起胸脯:“不用太感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
龙啸云忽然咳咳两声,道:“办案最忌人多,人多了意见也多……这样,我寻欢兄弟想要洗脱冤屈,岂非还要等很久?”
罗敷头也没回:“多等几天怎么了?你让你的寻欢兄弟都等这么久了也没见你着急啊,该急的时候不急,不该急的时候倒爱狗叫!”
龙啸云:“…………”
一点红的眼角流出点愉悦的笑意来,似乎是被她给逗笑了。
林仙儿忽然抬起头来,柔声道:“罗姑娘所说的这办法,十分公允,只是那几位英雄都被刺瞎了眼睛,这般舟车劳顿、前来查案,可能支撑得住?”
罗敷的目光缓缓扫过林仙儿。
林仙儿神色淡然、脸上挂着微笑,不卑不亢。
罗敷淡淡道:“仇恨的力量往往比什么都大,能亲手抓住绣花大盗,对他们来说,才是消解痛苦的良药。”
林仙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是如此,是仙儿想岔了。”
秦孝仪又阴沉沉道:“那按照姑娘的意思来说,李寻欢竟要等到那几个瞎子来了之后才能受审?这段时间,姑娘该不会把李探花带走吧?”
罗敷淡淡道:“怎么,你担心我把他放了?”
秦孝仪冷笑一声,道:“老夫岂敢怀疑罗大姑娘?不过人一旦带出去出了事,罗大姑娘可愿意全权负责?”
李寻欢眉头一皱,正要说他不走,就听罗敷非常诚实地说:“不愿意。”
李寻欢:“…………”
秦孝仪:“…………”
罗敷理直气壮:“兴云庄就是他家,他住自己家怎么了?我看龙四爷很欢迎嘛!”
龙啸云都被她这一套连招给打蒙了!
这女人一开始气势汹汹,所有人都以为她今天搞这么大一出就是为了把李寻欢捞出去……结果她说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
龙啸云:“???”
龙啸云:“咳咳,我自然欢迎……”
罗敷立刻:“所以李寻欢出了问题你负责。”
龙啸云愕然:“什么?”
罗敷比他更愕然:“你惊讶什么?这可是一桩武林公案!嫌疑人要是死在你兴云庄,你不负责谁负责?白云城主叶孤城负责么?”
龙啸云:“…………”
龙啸云:“啊,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罗敷叹了口气,道:“不过,龙四爷的武功毕竟有点低,在下也不愿强人所难,不如……秦老爷子和田七爷一块负责来保护嫌疑人吧!”
被当面指出武功不够看的龙啸云:“…………”
突然被cue的秦孝仪和田七:“…………”
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啊!!!讲不讲道理啊!!有没有王法啊!!
秦孝仪冷冷道:“罗大姑娘刚才还防我同防贼一般,现下怎么不担心在下公报私仇了?”
罗敷摇头晃脑道:“秦老爷子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老话?”
秦孝仪沉着脸道:“姑娘有话就说,不必卖这样的关子。”
罗敷笑眯眯:“此一时彼一时嘛!”
秦孝仪:“…………”
……这是什么二皮脸滚刀肉啊!
田七阴恻恻道:“这么大的责任,我可担当不起。”
罗敷道:“是么?我看田七爷不是对这事儿热衷得很么?不然您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要,跑来龙四爷家里连住一个多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很喜欢龙四爷么?”
田七:“…………”
田七怒道:“我们几个结义兄弟,住在对方家里也有错了?”
罗敷:“哎哟,义结金兰啊,都是结义兄弟了,田七爷也真忍心让龙四爷武功这么弱的人独自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哎!这不是让龙四爷去死么!”
田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田七还能说什么呢?他再置之度外,岂不是要把自己的名声脸面往地上踩?
以这大姑娘上蹿下跳的程度,田七用自己的人品保证,只要他今天敢推辞一下,明天大街小巷里就会流传着他田七弃结义兄弟的性命于不顾……
田七和秦孝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罗敷拍拍手,长舒一口气,叉着腰中气十足道:“好!李探花,咱们过两天再见啊!走了啊,不用送了!”
李寻欢:“…………”
当了一晚上吉祥物的李探花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说:“罗大姑娘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