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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庄就在松江府,与姑苏的距离并算不得很远,罗敷接到请帖后,并不急着动身,在罗园之中行动如常,只是早上起得早了些,在练功房中细细修炼揣摩《大悲赋》,感受着自己一日千里的进步。
自来了武侠世界之后,罗敷颇有些“天高任鸟飞”的感慨,日子过得好极了。
四月,正是吃咸鸭蛋的好时候,本地人咸鸭蛋多是拿来拌豆腐,或者是做成咸鸭蛋豆瓣酥。罗敷自己摸到厨房里,请大师傅炸了几个油饼,一刀划拉开中间,把咸蛋黄加进去,就这么一咬,那滋味……
此外,这季节还有樱桃和青梅吃。
罗园里头本来就是有樱桃树的,果子坠在枝头,圆润可爱,真像极了朱红玛瑙。
只不过这园子是罗敷去年买下的,内管家吕素文又是接近年末才来的,她虽然能干,却也没当过这么大的家,第一年,园子里的产出就不是很能顾得上,结果樱桃被鸟儿吃的东一个西一个,摘下来一瞧,好家伙,鸟真是没给他们留一个完整的!
还是外面买吧……
买了樱桃,可以做樱桃酪浆,罗敷还自己钻进厨房做了一回樱桃酱,加了海量白糖,成品很棒,就是要尽快食用完毕。
无孔不入的荆无命练完了剑、洗干净了澡,就窸窸窣窣地钻到厨房里陪她了,罗敷就说:“正好!”cizi.org 永恒小说网
于是交给他一盆红豆……人都来了,去吧,给我来当苦力,炒红豆沙馅吧!
荆无命乖乖地应了,他大约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差事……直到他连着炒了两个时辰的馅儿还没好……
他默默地扭头看罗敷,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火……大一点?”
罗敷却高深地摇了摇头,道:“不可以哒,这就是要用最小火慢慢来炒,大火会把馅儿炒糊的。”
荆无命只好说:“哦。”
罗敷做红豆沙,却不是为了和新鲜的樱桃酱一块搭配,而是为了做雪绵豆沙,于是又支使着荆无命去搅打蛋清。这活儿倒是为难不了荆无命,他手速飞快,小臂肌肉紧实、线条完美,疤痕……疤痕也很好看,罗敷都很喜欢。
就这样做了一碟子雪白蓬松柔软的雪绵豆沙,她用筷子夹起一个,凑到了荆无命嘴边,娇声道:“这是你做的,你先尝。”
荆无命垂眸瞧着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乖顺地张嘴,大大咬了一口……然后被烫到了。
罗敷灌了他一大杯在井水中沁的冰凉的青梅蜂蜜水。
梅子现在也是正当季的。
梅子制品分两波的,早先得青梅,以泡青梅酒、制作脆梅为佳,青梅成熟后,就多是做话梅、梅浆等物了。罗敷爱吃脆梅,也去自己做了一遭。
罗敷的生活轻松、愉快、有情趣,金灵芝喜欢和她一块儿处,就安心在罗园住下了。
金灵芝是不知晓罗敷到底要做什么事情的……她本来是找罗敷一块儿出海去白云城玩的,结果来了一张薛衣人的请帖
,此事又得往后拖拖。
火凤凰不大高兴,罗敷安抚她说:“不怕,论道结束,我们很快就要出海游玩了呀。”
——出海是绝对要出海的,白云城也是要去的,但什么时候游玩就说不准了……她去白云城,是要薅叶孤城的人和叶孤城的船的。
共襄盛举、共襄盛举呀!
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坏主意的金灵芝听她这样说,转而高兴了起来,道:“说来,薛衣人竟会广发请帖,坐而论道……这倒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罗敷淡淡道:“说不准,人老了,转性子了呢?许多老人家也就好个热闹啦。”
金灵芝一笑,道:“也是,听说枯梅大师也来,我都好久没瞧见高亚男了!”
罗敷道:“枯梅大师似乎生了退隐之意,过上二年,高亚男就当是华山派的掌门人了。”
金灵芝挺起胸膛,道:“执掌一门一派呢……好,真好!不亏是我火凤凰的姐妹。”
二人笑作一团,都为高亚男感到高兴。
这一次薛衣人要以武论道,请的人很杂的,有枯梅大师、天峰大师这样的德高望重者,也有罗敷、陆小凤这样不用剑的青年高手,甚至还有丘独这种用青魔手的。
最妙的是,他还请了当世的铸剑大师古大师。
古大师就是当年上官金虹为荆无命求剑的那个铸剑师。
罗敷心道:不若为小阿飞也求一柄好剑。
大家都在谈论这次盛会。
寻常的论道大会,多以论剑为多。譬如说二十年前,拥翠山庄李观鱼邀天下名剑客于虎丘山剑池论剑。
这是因为,剑乃百兵之王,天下剑客何其之多,想要凑个大会是极容易的,倘若换了别的……刀还好说一点,但要是罗敷想举办个“论鞭大会”,估计找遍江湖都凑不出多少人来,指不定是宫九来的最勤快!
薛衣人这次论道却不同,他虽为剑客,却广发请帖,居然将十八般武艺都请齐了,怪道人人都要说说这件事呢。
但罗敷却知道,这么长一串宾客名单,其实是为了把司空摘星和苏蓉蓉塞进去,这二人最擅长易容,因自己就是大行家,眼睛极尖,就能瞧出旁人的端倪来。
薛笑人不欲打草惊蛇,因而想出了这法子。
罗敷在心里想:苏蓉蓉是楚哥的义妹,最是与他一条心;司空摘星人是很不错的,与陆小凤的关系又铁,不过事情能瞒则瞒,上官金虹是假货这事儿,绝不能让他们提前嚷嚷出来。
于是请陆小凤和楚留香各自去接引各自家的易容大师,反正决不许出事。
陆小凤去找司空摘星,要和他一块儿上薛家庄。
司空摘星道:“行啊!”
然后又换了一张中年发腮版陆小凤的脸,嬉皮笑脸:“乖儿子,还知道侍奉你爹一块儿走。”
陆小凤:“…………”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
楚留香呢,早早的地就回了一趟家——既然蓉蓉要来
,那把红袖和甜儿也带上??[,大家一块儿来姑苏走一遭嘛。
于是几波人各自分开行动。
四月廿九,罗敷与荆无命、金灵芝等人一同前去薛家庄,带上了从狄青麟那里薅来的舒适大马车与神骏白马寒酥,路程不过两日,并无甚奔波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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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清晨,晨雾笼罩。
薛家庄山门外的二十里处,一个穿金衣、带斗笠的中年人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生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既不过分英俊、也不显得丑陋。而他的步伐,自然不快也不慢。
此人正是上官金虹。
能走路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会骑马,能骑马的时候,上官金虹不会坐车。
这正是他的做派,在那间墙壁粉刷的极厚的大屋之中,只有一张大书桌,却连一张椅子都无,因为他认为坐就是一种休憩、休憩带来放松、放松带来漏洞。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道理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如上官金虹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的。
今日就是薛衣人请帖上所定好的日子了,许多人已住进了薛家庄,亦有许多人算好了脚程,今日一准儿到达。
不过,官道上却没有薛家庄的门人——薛家庄毕竟在山巅之上,门人能在山门处迎接已经走很远了,再往前迎接,那就有点谄媚了。
薛衣人原本就是不必谄媚任何一人的,即便这人是上官金虹,也没什么大不了。
官道之上三三两两走着人,人却并不多,金钱帮的人没有在前后开道,但知道上官金虹在前边儿,许多人不大敢上前去,生怕自己的小命丢了。
但也有不少人并不把上官金虹放在心上,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如枯梅大师、木道人一般的老前辈,又譬如说游龙生、丘独这样仍很有傲气的名家之后,还有像西门吹雪这样不鸟任何人的剑术名家。
高亚男侍奉在自己的师父枯梅大师左右,一同行走在路上,一眼就瞧见了前方那个走得不紧不慢的金色人影。
她只心道:此人说是一代枭雄,去年竟也使出借刀杀人这一招来对付芙芙,枭雄,哼,忘恩负义的小人罢了!他儿子才不是什么豪门出孽子,不过是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死了儿子,就是他的报应,哼!
嘴上却是并不多说什么,因为她师父枯梅大师身边还有另一名同行的青年公子。
此人风神令人倾倒、气质如此文雅,而在文雅之中,又透出三分令人无法高攀的清贵之气。他的衣裳面料高贵、剪裁得体,他身上的玉佩、匕首与香囊都配的很好,既不寒酸,也不做作。
此人就是无垢山庄的主人连城璧,也似乎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无垢”二字。
连城璧在二十里外碰上了枯梅大师,他是一个相当有礼的年轻人,自然不会抛下老前辈先行。
三人结伴而行,只寒暄了两句,却又安静了下去,枯梅大师不是多话的人,连城璧亦是如此,只
有高亚男是活泼性子,却被这沉默的氛围弄得一句话不想说。
高亚男自经过原随云的事情后,对这起子矜贵自持的世家公子都有点心理阴影,况且,无争山庄与无垢山庄……嗯,这听上去还真……算了,不揣测不揣测。
忽听背后一阵优先马蹄声,高亚男一回头,远远瞧见一匹神骏白马,皮毛在阳光下熠熠发亮,那神马儿打了个响鼻,又甩了甩头,马头上的鬃毛甩动着,好似雪白的波浪。
两点猩红坠在马侧,随着这马儿踱步过来,更走近一些,众人才瞧清,原来这是一双木屐上坠的红玛瑙。
玛瑙如血,玉足丰肌。
那双脚上大剌剌地套着木屐,随着马儿的踱步,悠悠闲闲地晃着,这绝非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却天然一股骄横,骄横中更有恣意不羁。
战国袍很长,遮住了她的小腿,孔雀绿的深衣外,罩着柔软飘动的薄纱,恍若溶溶月影浓淡缭绕她身侧,却模糊不了她蝉鬓之下那极具媚力的美丽容颜。
一双肌肉紧实、极富力量的手臂将这侧坐马背的美人环在怀中,这双手臂延伸出去,握着缰绳的,是两只苍白、修长而有力的剑客之手——
是罗敷与荆无命!这对江湖上最传奇、最出风头的鸳鸯情人来了!
高亚男去瞧罗敷的时候,连城璧正好也抬眸去瞧。
雪白骏马上比更白的美人,守护在她身边如修罗恶狼一般的男人,这样的场景,恐怕没几个人能忍住不看。
但高亚男心头一凛,只暗道:坏了!这两人撞上了!
在官道的尽头,上官金虹霍然回身!
金钱帮帮众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出现了,金色、满目都是那妖异而令人畏惧的金色……
比金钱帮的金衣更令人畏惧的,是上官金虹身上那一股气,这不是杀气,仅仅只是他身上的那一股气势、气场,威压压的沉下来,令许多人的心中已打起了怵——
没有人说话,此刻无人言语,唯有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声音与她脚上的金铃声交错着,一声声在清晨的薄雾中荡开。
高亚男心中暗暗为罗敷捏了一把汗,又瞧了一眼师父,心中安定下来,暗道:上官金虹要是出手要杀芙儿,师父一定会出手阻止,不叫芙儿有什么三长两短的。
连城璧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很文雅得体的微笑,似乎根本没有受到这威压的影响。他只瞧了罗敷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因为他的一生之中,根本没做过任何一件无礼的事。
西门吹雪也停住了步子,他静静地立着,并没有去瞧罗敷,也不需要去瞧罗敷。
罗敷伸手一拉缰绳,寒酥立即止步。
上官金虹的斗笠佁然不动。
罗敷朗声笑道:“去年一别,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上官帮主,别来无恙啊?你的大乐赋练得还好么?”
上官金虹的斗笠依然不动,那双被斗笠压住的锐利眸光,却已威沉沉地压在了罗敷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也无需在此刻说话。
罗敷坐在高头大马上,傲然地俯视那道金色人影。
空气中蔓延着一种奇异的沉默,微风拂过官道两侧的树林,发出一阵木叶簌簌抖动的沙沙声。
半晌,她忽然直起身子,伸手在身后的男人脸上抚摸了一下。对方乖顺地侧着脸前倾,那手指上的蔻丹艳光在他的苍白冷硬的脸上滑过。
罗敷盯着上官金虹,脸上露出了一种又甜美、又恶毒的笑容,轻轻柔柔地对他说道:承蒙上官帮主关心,你送的男人,我喜欢得很。?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