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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可惜,这位公主姨姨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就是一个行动力强大、意志果决的人。
她并不是一个一直都很直接的人。
“委婉”与“直接”,“欺骗”与“坦诚”,不过都是行事的手段罢了,她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正确的场合,用正确的手段——楚留香到现在都不晓得,无花其实不是自杀而死,而是被烧死的。
罗敷道:“你说你要去做应该做的事,这应该做的事,指的是替白天羽报仇么?”
傅红雪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他点了点头。
罗敷道:“你知道白天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傅红雪嘶声道:“他是个英雄。”
罗敷但笑不语。
傅红雪垂下了眸子,盯着自己握刀的那只手看。
他一字一句地说:“杀他的人,要抹黑他,因为亏心。”
这话说得其实一点儿不错。
一个人伤害了别人后,非但不会乖乖认错,反倒会尽力抹黑对方,仿佛这样就可以告诉世人——他自找的!他活该!我打杀了他,错的也不是我!
这岂非是人性深处的低劣?
然而,人类却还有别的弱点,譬如说……人总是一厢情愿的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即便事实并非如此。
罗敷道:“你不信?”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全无表情,一字一句道:“我不信。”cizi.org 永恒小说网
罗敷笑了一笑,道:“你不信马空群,为什么不来问问我?”
傅红雪僵住。
叶开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凄凉而奇怪的神色。
罗敷盯着傅红雪,淡淡地道:“我见过白天羽,我是他的故人,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并不打算放过傅红雪。
傅红雪一动不动。
他好似忽然把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塑,无悲无喜、无怨无怒,好像完全拒绝与人交流。
但他又怎么可能是一座石雕呢?
他和荆无命不一样的,他们两个太不一样了。
上官金虹养荆无命,是在磨平他的一切,欲望也好、性格也罢……他只需要留下一个可以乖乖被支配的刀刃。
但花白凤不同,花白凤要的不是一把没有心思的刀刃,而是一个复仇工具。她把傅红雪的内里全部掏空,只留下复仇,让他真的认为自己一辈子为之奋斗的目标就是为白天羽复仇、他生下来就是要干这件事的。
为此,她当然要把白天羽说成一个大英雄,她要把白天羽变成天神一般的形象,植入他的大脑,让这个孩子崇拜他、尊敬他、向往他。
即使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白天羽。
但是话又说回来,或许正是因为白天羽已经死了,所以他才能被当做天神一样崇敬吧。
马空群临死之前恶毒的话语,像是一条鞭子一样,抽得他浑身鲜血淋漓。
他不想听、他不愿意听,他想捂住耳朵大喊你胡说,但是那些话还是一字不漏地被他听见了。
“白天羽该死,因为他实在不是个东西……”
叫他抢柳东来的未婚妻,遭报应了吧……?_[(”
“你爹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傅红雪在发抖,他冷如冰雪、硬如岩石的保护外壳,忽然裂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了一个正怕得瑟瑟发抖的灵魂。
他干涩地说:“我……我要走了。”
他忽然迅速地转身,很快速地要走,他的一条腿是瘸的,这样走的很快的时候,就会显得有点踉踉跄跄。
罗敷哼笑了一声,平静地道:“白天羽的确不是个东西,我以前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迟早要横死。”
傅红雪的步子倏地停下,霍然转身!
他的眼眶忽然变的通红,恶狠狠地瞪着罗敷,握刀的那只手却苍白的近乎透明。
罗敷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袖,面无表情地瞧着傅红雪。这时候,她那种温柔可亲的外表突然又褪去了,露出了坚定、冷酷而果决的内心,傅红雪死死地瞪着她,却忽然觉得自己色厉内荏。
他杀马空群的时候就决定,无论是谁侮辱他的父亲,他都要让对方死!可是……可是这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时,他忽然无法抑制地产生了怀疑——父亲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的为人、他的为人难道真的……
不……不……
少年被深深的愧疚击中了,强烈的负罪感令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觉得痛苦、甚至想要呕吐。
傅红雪的嘴唇翕动着,极快极快地说:“不……不要再说了。”
他有种预感,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会令他坠入地狱。
傅红雪转身就跑,他几乎是要从窗口上跃出去,叶开忽然觉得,他逃跑的背影居然仓惶的有点像马空群……
罗敷轻笑了一下,似乎有点无奈的样子。
她说:“果然还是个小鬼头。”
被她昵称为“小鬼头”的冰雪少年“扑通”一声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一枚花生也落在了地上。
——她用花生把傅红雪腿上的麻筋给打中了。
傅红雪咬着牙,挣扎地站起来,嘶声道:“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总是我的父亲!替父报仇、天经地义!你要阻止一个儿子为他的父亲报仇吗?!”
罗敷冷冷道:“不错,血亲复仇本是天下最正当的事情,可是别人的父亲,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替他复仇?”
屋子里一片寂静。
傅红雪愣住了,他无法理解……他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思。
过了半晌,他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罗敷平静地道:“白天羽不是你爹,听明白了么?”
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话对傅红雪的伤害更深。
他的双目在死死瞪着罗敷,嘴唇翕动着,浑身止不住
的发抖,他脸上那种奇异的血色又渐渐扩散开了,这是他发病的前兆。
他非常非常勉强地说了一句话:“我不懂。”
罗敷道:“你不懂,这不怪你,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你犯下的错。”
这不过是个很简单的故事,“真假少爷”或者“狸猫换太子”。
只是很可惜,被换来的这个假少爷,他的人生没享受到一点福气。
叶开站了出来,双拳紧握,道:“公主姨姨,这件事……应该我来说。”
罗敷道:“那么你就说吧,我本来也没兴趣再讲一遍白家夫妻的无耻。”
不错,无耻。
当丈夫的无耻,明明有家室却还在外沾花惹草,也不知道留下了多少私生子;当妻子的也无耻,她明知错的更多的人是她的丈夫,但她把所有恶毒的心思都花在了女人的身上,她明知骨肉分离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却偏偏要买通花白凤的稳婆,让她把孩子换掉,还要她将一个陌生孩子抚养长大。
如果白天羽不出事的话,那么事情就会像白夫人预想的那样发展。
白夫人很会对付她的丈夫,她知道他是个花天酒地、且对女人很薄情的男人,她有很多种法子,让白天羽离开花白凤。
花白凤会守着一个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像守着宝贝一样等他长大,而当她知道真相之后……她一定会发疯、说不定还会自杀什么的。
白夫人倒真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对勾引丈夫的“狐媚子”这般残忍,对自己“白家的骨肉”倒还有几分责任心,她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李寻欢。
叶开原原本本地把真相告诉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血液在冻结。
他的身子在晃。
他正在一步步地往后退,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他想要冲上来,重重一拳击在叶开脸上,斥责他“胡说八道”,可是,那种凄凉的神色、还有叶开瞧着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歉疚和痛苦。
傅红雪只瞧了叶开一眼,就无法忍受,迅速的把目光移开了,他的嘴唇翕动着,用一种极其虚弱、近乎祈求的语气说:“这……这不是真的……”
叶开沉默了半晌,说:“当年那个稳婆,还活着。”
傅红雪的唇角流下了一丝鲜血。
罗敷道:“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找她,当年白家虽然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但白夫人的陪房却还活着,当年就是她,负责和稳婆交接,将叶开带给叶夫人的。”
叶夫人,就是叶开的养母,她和白夫人是闺中密友。
一瞬间,傅红雪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失重感,好似被推落山崖,前后左右全无落脚的地方。他原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这种仇恨令他痛苦……但痛苦好似已经成了他生命的底色,不痛苦,他会被强烈的负罪感所击垮。
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东西比痛苦更可怕了。
是虚无,是滑稽。
他岂非是世界上最可笑的
人?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轻飘飘的,好似一脚踩入泥潭,他的双耳只能听见心脏在急速跳动的咚咚声,好似铁杵正在捶打铜钟,他感觉自己的胃袋很重,喘不上气、想要呕吐……真奇怪,一个人居然可以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么?
他的大脑里突然就蹦出来这样一个奇怪的、没有关系的疑问。
这或许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这种时刻,他不想去思考……他真的不想去思考……
罗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傅红雪茫然地看着她。
他茫然,他只觉得非常茫然,无论是情感还是理智,他都难以接受,都痛苦到胃里翻江倒海,可是……另一种情绪涌上来,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罗敷也在瞧着她,瞧着这被仇恨折磨了十九年的孩子。
他看起来摇摇欲坠。
他的瞳孔都似乎已经没有焦距,看起来像是一只游魂野鬼。
他看着罗敷,有点渴求似得……即便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他到底在渴求什么。
她看起来好温柔……
叶开……叶开管她叫公主姨姨,因为他是李寻欢的徒弟,是飞剑客的小辈。
而他呢……?
他不是白天羽的孩子,不是故人的孩子,他只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是谁?
他没有父母……那是别人家的父母,这位公主姨姨,也不是他的长辈。
他没有资格,他不配。
他不配有亲人朋友、不配在正常的世界里生活,他本来以为他还有仇恨,还有那种神圣而严肃的职责,但他其实也没有。
他是……别人家的孩子,他甚至没有来历,这个神通广大、叱咤江湖的华阳公主,她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无法告诉他一个答案。
傅红雪眼眶通红、面色苍白,忽然像是中了毒一样,苍白的脸开始发红,呼吸变得急促而颤抖,他忽然扭头就走,踉踉跄跄、想要逃跑……可是却没有逃开。
他再一次屈辱地跌倒,身体僵直,四肢痉挛着,以一种奇异而滑稽的方式扭曲起来。
在他跌倒的一瞬间,罗敷已经动了。
她一掠而过,伸手就扶住了傅红雪。
傅红雪跌进了她的怀里,她的手轻轻地抚摸过了这少年满是冷汗的额头,她叹了口气,温柔地说:“你已经不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了。”
傅红雪的眼泪已经流下。
他的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将她的白荷衣染成了红色。
他极度慌乱、极度自责,他胡乱地抹着她衣袖上的血,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罗敷的手温柔抚摸上了他的脊背。
她轻轻地说:“已经没事了……”
她的声音这样柔和,像是……母亲,像是傅红雪一直渴望的母亲的样子,他的眼泪不断地流下,四肢却好像被泡在了温水里,冰冷而僵硬的感觉
褪去,他只听见她说:没事了?[(,你需要好好的睡一觉,是不是?”
傅红雪的眼皮很沉重。
可是他的手,却紧紧地抓住了罗敷的衣袖。
罗敷道:“我会在你身边守着你的。”
傅红雪的鼻头抽了抽,声音好像有点哽咽。
他喃喃地说:“是……”
他睡着了,也不知道该说是睡着了,还是昏死过去了。
只有叶开瞧见了罗敷方才在他睡穴上轻轻点的那一下,她站起来,像是拎小猫一样,拎着个百把斤的少年丝毫不费劲……啊,对了,飞叔叔还说过,公主姨姨她的怪力也是江湖罕见的……
怪力公主姨姨若无其事地拎着傅红雪,把他扔榻上了,随即就要若无其事地走,叶开赶紧说:“公主姨姨,您去哪里?”
罗敷道:“换衣服洗澡啊,我身上都是血腥味,难闻……哦,对了,换完衣服,我要睡一会儿。”
叶开立刻道:“傅红雪就交给我吧!”
罗敷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道:“当然交给你,不然我叫你过来干什么,当然是当男仆啊!”
叶开:“…………”
好……好直白!
而且,您这是管捡不管养啊!唔……所以当年飞叔叔被捡到之后是放养的么?
唯一一个真的被养过的,应该是荆先生吧。
说起来,荆先生和飞叔叔……唔……关系很差……
说到男仆……当年那号称“爱管闲事的四条眉毛”,好像也当过……这是十三叔叔来找飞叔叔的时候告诉他的秘辛。
叶开的大脑里顿时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胡思乱想之间,罗敷已经干脆利落地走了,叶开瞧了瞧躺在榻上的傅红雪,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可别发烧了才好。
好,并没有。
他的手预备撤回。
傅红雪猛地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了叶开的手,口中喃喃道:“母亲……公主……姨姨……”
叶开:“…………”
叶开干巴巴地说:“诶,乖孩子,你先松松手好不好……”
此时此刻,罗敷换下了旧衣,准备一会儿让男仆叶开去扔掉,她换上了里衣,躺在了榻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毫无心理负担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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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万马堂。
万马堂易主了,马空群的儿子小虎子,被马空群的女儿马芳铃带走,二人逃走。
——马芳铃必须逃走,身为万马堂堂主的女儿,如果她不逃走,下场只有两个,第一,嫁给云在天或者花漫天,让他们有正当的理由继承万马堂;第二,死!
而小虎子的结局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死!
两个场主大概没想到她的反应这样的快,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一时没注意到这小丫头片子,就被她逃出了边城。
马芳铃甚至还把马空群的绝
大多数银票都带走了,捆了一捆。
她的父亲死了。
她的父亲死在了一个名叫傅红雪的人的手上。
——云在天、花漫天要夺取万马堂,马空群的死是个绕不过去的槛,他们必须要解释,且要最快的在堂中立威,他们还要打出“给三老板报仇”的旗号来。
罗敷,他们惹不起,他们甚至不想让人知道罗敷来了。所以,两个人一块儿把她的身份瞒的滴水不漏——这江湖上见过她的人毕竟很少。
傅红雪……罗敷带走了傅红雪,她要罩着傅红雪,谁敢同她作对?不要命啦?
叶开……也惹不起。
所以,这两个人最后选中的替罪羊是飞天蜘蛛与慕容明珠,乐乐山眼力见绝佳,趁着罗敷走的那个乱子空当,溜得飞快。
飞天蜘蛛和慕容明珠也有意思,慕容明珠本和花、云二场主合起伙来,准备夺取万马堂,飞天蜘蛛则是马空群雇佣来调查事情的人,这两个人正好一起去死!
但花、云二人骗不了马芳铃!因为马芳铃是马空群的亲女儿!
马芳铃知道有人会来找父亲报仇!也知道那人就在宴会上!
父亲死后,她作为女儿,瞧见了他的尸首,看见了伤口,那是被一刀砍下的头颅!
她立刻就想起了傅红雪手上的那把刀,漆黑而不祥。
她要复仇,她要复仇,她要为自己的父亲复仇!
她卷走了很多银票,这些银票都是四大恒的银票,保证十足兑换。
她用足足十万两银子,要去请天下最负盛名的杀手,来杀死傅红雪!
这个杀手的名字是路小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