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任他自由的时候,不可使他空手而去。
——《申命记》第十五章
2068年,夏
叔本华神父,出现在西区的社区教堂,弥迦堂。
一座破败的教堂,外墙尽是涂鸦。
这座教堂的神父已经不在,只剩下,这一尊虚壳。
手提行李的叔本华站在门外,注视着教堂上方的十字架。近乎荒废的教堂附近,清晰地传来了蝉鸣的声音。蒸腾的热浪,让叔本华及整个教堂看起来就如同浮在荒漠中的海市蜃楼。
帽檐的阴影遮蔽了叔本华的容颜,看不出此时的他是何种表情。
不久前,这座教堂的主人,马提亚老神父死了,心脏病。
没人知道。
消息是死后一段时间,已经入夏了,才知道的。
“那美好的仗你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你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你已经守住了。马提亚神父,他是一位至为虔诚的殉道者,他无私,他公正,他博爱。他遍历了全国,选择了西区,留在了西区,陨落于西区。人来自尘土,也将归于尘土...”(首尾句分别出自《提摩太·后书》《传道书》)
叔本华在主持了他的葬礼后,临时接手了这里。
此刻,他把帽檐一压,正准备推门入内。
可,还没有。cizi.org 永恒小说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身旁的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青年,不拘一格的打扮,他拿着几个喷漆罐,娴熟地在教堂那已经被艺术过度熏陶的外墙上,又找到了一处新天地。
“无拘无束”他如是喷写到。
叔本华看了看他。
他也看了看叔本华,不屑地。
叔本华,放下了行李,走了过去,然后,捡起了地上其中一个喷灌,在小青年的字旁边,又喷涂上“上帝之下”。
小青年愣了愣神。
忽然他好像明白过来了什么,嘲弄般的对着叔本华笑了笑。
“可以啊,新来的神父。”
然后,把口中的口香糖,按在了‘god’的中央,转身离开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几天。
几天后,几乎还是原封不动的教堂里,身披绿色法袍的叔本华神父,在伶伶仃仃的几个人的注视下,开始了他在这里的第一场弥撒。而就在即将结束这场弥撒的时候,教堂的门,被打开了。以那天那个小青年为首的七八个年轻人,冲了进来。
他们挥舞着手中棍棒,恐吓着,迫使本就不多的几个教众,落荒而去。
几个人在完成了驱赶后,愉悦地坐到了椅子上,随手拿起了本就已经参差不齐的圣经,一边撕毁着,一边把碎页撒向了空中,欢呼着,仿佛已经彻底羞辱了叔本华一样。
叔本华微微一笑,并不意外他们的作为,他只是信步走向了大门处,然后,合上了大门,
上锁。
原本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的几个小青年,看见他这般自寻死路,发出了哄堂大笑。
“我说新神父,你如果想要报警,这个锁,只怕是撑不了几秒啊。”言罢,几个人又一次笑了。
叔本华,只是没听见一般,从门口处折了回来。
他走到了距离他最近,笑的最大声的一个年轻人身边,
然后,
一手抓住了他的头,向着桌子一按。
轻描淡写。
可是,任其他人看来,则不然。
一气呵成,纯粹的暴力。
‘啪啦’
桌面,裂开了。
人,也晕死了过去。
所有人,止住了笑声。
沉寂了几秒后,为首的那个小青年,才回过了神来。
“弄他!”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立马从长椅上一跃而起,一拥而上。
他们手中的棍棒眼看就要落在叔本华的身上,
但是,
没有,一次也没有打中。
叔本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可是即便如此,他对着这些年轻人,也都只用了一击,一拳、一肘、一脚。
所有人,痛苦地趴在了地上。
然后,叔本华,又转过身,走向了大门,打开了大门。
他甚至让开了一条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几个小青年,已经只在那一击之下,深刻地理解了当下的情况,这个对手,恐怕是难以逾越的。
“你等着!”
他们慌忙地拖起了那个被打晕的小青年,跌跌撞撞,快步离开了教堂。
又是几天过去,安息日。
下午,叔本华神父,刚刚完成了打扫的他,满意地坐在最最前排的位置上,这里,没有他最擅长的管风琴。
他只好仰望着,那尚可说保存完好的吊顶,嘴里,哼哼唧唧,是他最爱的一些乐曲。
他在等待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很快,
他笑了。
门,被打开了。
年轻人,一个人,手中握着一把长刀。
站在了门外。
叔本华回头看去,微微一笑,毫不意外。
他就在叔本华的注视下,径直走了进去,一直走,一直走。
哪怕是走到了叔本华的身旁时,也没有停步。
直到,他来到了讲坛旁,并一脚踢翻了讲坛。
他回头看了一眼叔本华,后者还是微笑着,看着他。
接着,
他又走到了那一人多高的十字架前,手起刀落。
奋力地,毫不怜悯地,安静地,砍向了被绑在十字架上的那个男人。
卸下他的双手,卸下他的双脚。
他的身后,叔本华神父,平静地注视着。
他站了起来,
叔本华先是走到了角落里,拿起了一把大铁锤,
然后,
他又走到了那一人多高的十字架前,砸了下去。
奋力地,毫不怜悯地,安静地,砸向了被绑在十字架上的那个男人。
砸碎他的头颅,砸碎他的躯体。
小青年愣了一下,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可是很快,他开始放声笑了起来,手中的刀砍得更起劲了。
两个人,都在用尽全力地宣泄着。
而他们面前的耶稣已经粉身碎骨。
但是这并不代表已经满足,
他们又继续摧毁着祭台上的一切!所有的!装饰物!
仿佛这是一场比赛!
一场耐力赛!
不断地!奋力地!
互不相让!
直到,
声音,戛然而止。在完成了所有的毁灭后,
他们默契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们彼此注视着,
小青年大口地喘着气,然后,他笑了,病态地笑了,如痴如狂。
可是病态的又岂止是他。
“满意了吗?”叔本华说话了。
“没。”小青年的刀尖指向了叔本华。
“我还没把你干倒。”
叔本华满意地笑了笑。
“你觉得,凭你手上那件东西,可以吗?”
“不可以。”
叔本华颔首。
他想了想,又道“那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更加公平的游戏吧。”
叔本华把铁锤放下后,走到了长椅旁,朝小青年招了招手。
让他过来。
两人坐到了前后一排的长椅上,隔着一条长桌。
小青年不知道叔本华想做什么。
只见,叔本华从腰间,竟掏出了一把年代久远的,老式的柯尔特m1917左轮手枪。
小青年吃了一惊,但是他还是极力地保持着镇定。
“枪?”
“嗯,不是我的,是某位故人的。”
小青年不解地看着他。
“可惜的是,这把枪只有一颗子弹,我想,他这颗子弹原本是要留给自己的,但是他没这么做。”他停顿了一下,小青年还在发楞,但是叔本华已经隐约可以感觉到他的动摇。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死亡轮盘,规则不需要我说明吧。”一边说着,他已经把子弹塞进了轮盘中,并熟练地一转,往右一甩,准备已经就绪了。
小青年半张着嘴,他见识了叔本华的疯狂,却没有想过他的疯狂已经超脱了他的理解范围。
命,只有一次。
atom的时代,命到底是什么,他似乎活了这么久,也没有搞懂,他只想要自由,无拘无束的自由,没有秩序,没有信仰,没有负担,破坏着,破坏着。
以这个西区为起点。
但是直到今天,他居然发现这样的想法或许还没有想通,眼前的这个男人,这种特别的感觉,迷人,他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想到了这两个字。
迷人。
“可以。”他想见识更多,他想看看自己能达到哪个境界。
他答应了。
而就在他应承的一瞬间,叔本华已经拿起了枪,指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他!
扣下了扳机!
‘咔嚓’
叔本华冷静地注视着小青年,枪已经回到了桌面上。
小青年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已经干净利落地完成了所有的步骤。
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的右手在发颤,他的左手,使尽全力在试图控制住状况的恶化。
“你想要什么?”忽然,叔本华说话了。
小青年没有说话,他还没有缓过来,现状,真实的现状,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惧。
什么意思?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我能得到吗?
“当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只要决心扣下扳机,那将要做的事,便会是正确的。”叔本华的目光,早已看穿了他的内心。
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是疯狂!我想要的是自由!
“自由!”
他,奋然拿起了枪,他像叔本华一样,把枪指向了太阳穴。
他,扣下了扳机!
‘咔嚓’
他惊魂未定地挪开了枪,握在手上,他忽然从这把枪里,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你,为什么愿意跟我一起破坏属于你信仰的雕像?”
枪,缓缓地,放在了桌面上。
叔本华,没有马上回答。
他再一次迅速地拿起了枪,指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扣下了扳机。
‘咔嚓’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我的信仰,从来不是一尊廉价的雕像。”(首句出自《出埃及记》第二十章)
叔本华回答了他的问题。
枪,回到了桌面上。
小青年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生命的重量,但他的手,却仍在不住地打颤。
枪,又一次,来到了自己的手中。
“你觉得你可以得到吗?”叔本华的第二个问题。
可以得到吗?当然不可以。atom的二十年,他就像一头怪物一样活着,如果所有人在这个社会都有它的位置,那他就是一头怪物,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并不是只有一个人,他面前的,是一头庞然大物。
他兴奋了。
“可以!”他把枪指向了太阳穴。
又一次扣下了扳机。
‘咔嚓’
这一枪过后,他的颤抖没有停止,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意识到了一种新的东西,比生命更为厚重的东西,使命感。
枪,又一次,缓缓放回了桌面。
第五枪了。
“你跟马提亚神父不一样,他怕死,他愚昧。”
叔本华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他又一次迅速地拿起了枪,仿佛即便是50%的几率丧命他也毫不畏惧。
不!请把仿佛去掉!
他又一次把枪指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扣下了扳机。
‘咔嚓’
“不对!我跟他一样,我跟你、跟所有人都一样,是神的子民!”
枪,又一次,放在了桌面。
第六枪了。
没有悬念的一枪,必死的一枪。
但此时的小青年,他的心情,他的手,却是比前两枪都要平稳的,他拿起了枪,抚摸着,注视着它。
“是谁让你觉得我们不一样?”叔本华的第三个问题。
谁?!是谁?我们都是一样的,既然有建设者,那理应有破坏者,便如同光暗,同为上帝的造物,是谁剥夺我的自由,是谁剥夺了仇恨,是谁在供养着怪物。
是他无力反抗的对手,一切绝望的根源。
“atom!”他把枪指向了太阳穴。
就在他准备扣下这一枪的同时,一个他自己也没有料想过的情况发生了。
叔本华迅速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手抬高了他的枪口,他的食指,卡在了m1917的击锤上!
枪,被缓缓地放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
如获新生的小青年愣了愣,已经好久没有人问起过他叫什么了。
这短短的几个字,如同重生的施洗一般,浸润着他的内心。
“萨罗。”
从今天起,他将重生,他将成为一名使徒。
“萨罗,我赠与你这把枪,它将成为你的见证。”
萨罗没有马上说好。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轻轻抚过枪身,然后,他抬起了双眼,直视叔本华,露出了狡黠的一笑。
“神父,我们,再玩一把吧。”
叔本华的嘴角微微上扬。
“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