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规和盛衍结婚的那一年,是蔷薇花开得顶好的一年。
在婚礼策划的时候,设计师问秦子规想选用怎样的花作为布置主体,秦子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粉色蔷薇。
设计师大抵是觉得这样的花好像不像秦子规这样冷淡沉稳的人会选出来的话,于是笑着问了句:“是您先生喜欢这种花吗?”
一向冷淡沉稳的秦子规看着设计师送上来的鲜花样品,指尖轻轻拨弄着那簇粉色的蔷薇,眼底带上了最温柔的笑意:“不是,是我很喜欢。”
设计师像是觉得意外:“您为什么会喜欢粉蔷薇呢?”
秦子规摩挲着蔷薇花瓣,浅浅笑道:“因为它把最美好的一切都带到了我身边。”
那是一个秦子规很多年很多年都未曾忘记的午后,甚至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里,给那个午后打磨上了世间最温柔最美好的滤镜。
以至于他觉得再也不会有蔷薇花开得比那年更好了。
而现在想来,盛小衍的第一次求婚,也应该是在那个蔷薇花开得极好的夏天。
“子规,你别怪爸爸,爸爸也是没办法,秦家人都是知识分子,他们要脸面,你在这儿等着,他们肯定会把你接回去的,你跟着他们,会跟你妈妈一样被养得知书达理,总好过跟爸爸回去受委屈,所以千万别怪爸爸,爸爸也是为了你好。”
四岁的秦子规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扔在南雾机关单位家属院门口时,最后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
他沉默地站在街边,穿着明显已经短了一截的衣物,看着那个应该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离去的背影,抿着唇,一言不发。
或许是从小见多了病弱忧郁的母亲的自言自语,或许是听多了流言蜚语,又或许是天生早慧,他比同龄人都要成熟许多,于是他不哭不闹,因为他知道他是被抛弃的小孩。
一个被抛弃的小孩的哭闹撒娇不会留不住任何不喜欢他的大人。
就像有人疼爱的宠物猫挠人会被当做撒娇,而街边的流浪猫若是挠了人则免不了一顿斥责打骂。
所以他不哭也不闹,他只是无助又迷茫地站在南雾七月毒辣的日头下,接受着路人异样的眼光,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而这样一个小孩独自站在家属院门口,自然免不了那些纷纷杂杂的议论。
“诶,那就是秦家大女儿和别人私奔生的儿子?长得还挺俊。”
“俊有什么用,妈死了,爹不疼,巴巴送回娘家,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哩。”
“哟,长得这么俊个大孙子还能不要啊?”
“你这话说得,养孩子不得费精力啊?秦家老两口都是病入膏肓的人了,小女儿嘛又才结婚,自己都还没生孩子,能带这么个拖油瓶?”
“你说得也对。唉,你说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给别人生了私生子呢。”
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还小,听不明白那些尖酸刻薄家长里短的话。
然而小孩子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来得聪明敏感。
从小听多了“小三的孩子”“杂种”“私生子”“爸爸不要”的秦子规,紧紧攥着自己小书包的袋子,抿着嘴巴,盯着地面,努力让自己不要红了眼睛。
妈妈说过的,她没有做错,他也没有错,他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孩,他也值得被爱。
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他。
他明明比其他小孩都乖,他会自己洗小袜子,会自己写字,会自己吃饭,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他。
他不想一个人站在这里,听那些人说不好听的话,他不能晒太久的太阳,他的皮肤会好痛,他也想被人接回家。
无论是谁,只要愿意把他接回家,愿意要他,他一定会感谢他一辈子,对他好一辈子。
只要有人愿意要他。
四岁的秦子规看着地面成群结队的蚂蚁,紧紧抿着唇,这么卑微而虔诚地祈祷着。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奶里奶气的:“哥哥,哥哥!”
秦子规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差点以为是妈妈给他买的童话插图书活了过来。
一个小小的娃娃,看样子像是还没到三岁,皮肤很白很白,眼睛很大很大,睫毛好长好长,漂亮精致到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穿着一件很好看的背带裤,正摇摇摆摆地从视野尽头繁丽秾艳的蔷薇花簇中跑了出来。
好看到就像插图书里的小王子一般。
秦子规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娃娃,也没见过腿这么短的小娃娃,看着他踉踉跄跄跑过来的时候,生怕他摔了,忍不住上前两步接住了他。
而小娃娃像是还没学会刹车一样,就这样一头栽进了他怀里,然后仰起脑袋,笑得甜甜的:“哥哥接住衍衍啦。”
原来漂亮小娃娃叫衍衍吗。
秦子规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但却觉得这两个字很好听。
怀里的小娃娃也很软,软得像是必须要小心翼翼捧着一样,身上还有一股奶香奶香的味道,脸也白白的,软软的,看上去很好戳的样子,像奶冻,睫毛也又长又敲,还忽闪忽闪的,像玩具店里卖的洋娃娃。
秦子规想,这一定是一个被很多人很多人喜欢着的小娃娃,他这样被嫌弃的小孩,是不应该抱着他的。
秦子规看着他身上精致漂亮的背带裤,又看了一眼自己短了一截的裤腿,垂下眼睫,松开了手。
小娃娃却好像很喜欢他的样子,反手抱住了他,然后仰着脑袋,看着他,奶声奶气道:“哥哥,我叫盛小衍,你叫什么名字呀。”
盛小衍,好可爱的名字。
秦子规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像是想记住这个名字。
尽管他也不知道记住这个名字有什么用。
然后才答道:“我叫秦子规,子规鸟的子规。”
尽管盛小衍并不知道子规鸟是什么鸟,但是他想这么好看的哥哥叫这个名字,那子规肯定是好鸟。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捧着一朵蔷薇,递给秦子规,脑袋一偏,笑得眉眼弯弯:“衍衍最喜欢子规鸟啦,把花花送给子规哥哥,子规哥哥愿意来衍衍家吃饭吗?”
家?
盛小衍回过头,指向那个开满蔷薇花的小院子:“那里就是衍衍的家,姥姥让衍衍来叫哥哥回家吃饭饭。”
秦子规顺着盛小衍的小短手指看过去,看见了一个漂亮极了的院子,院子前一个端庄得体的五十来岁的老人正朝他笑得和蔼而温柔。
那里一定是个很漂亮很温暖的家。
可惜不是他的家。
秦子规看着盛小衍手里捧着的那多蔷薇花,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接过它的,可是他又不想说不愿意,于是他低着头,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盛小衍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歪着脑袋看着这个好看的小哥哥,眨巴眨巴眼,像是在想这个小哥哥为什么不高兴,然后他沮丧又委屈地得出了答案:“哥哥是不喜欢衍衍,所以才不愿意和衍衍回家吃饭饭吗?”
秦子规连忙说:“没有!”
盛小衍眼睛瞬间又亮了:“那哥哥就是喜欢衍衍咯?”
秦子规:“……”
是喜欢的。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娃娃,一看见心里就喜欢。
如果他是自己的弟弟,自己一定会天天捧着守着,不准别人欺负。
而从有记忆起就知道自己特别讨人喜欢的盛小衍看见秦子规这个反应,立马高高兴兴地拿起秦子规的手,把小花花认真放上去:“哥哥收了衍衍的花花了,那哥哥就要和衍衍回家吃饭饭了。”
说完牵着秦子规的手就努力把他往家的方向拖。
盛小衍因为早产,从小就比别的同龄孩子小一些,秦子规则因为爸爸妈妈个子都很高,从小就比别的同龄孩子高一些。
所以两个人明明只差了一岁,那时候的身高看上去倒是像差了两三岁。
盛小衍这一拖就显得格外吃力,秦子规生怕他摔了,只能连忙牵住他说:“我跟你回去,但你要乖乖牵住我,不可以摔了哦。”
“嗯!”盛小衍认认真真地点了头,然后就紧紧牵住秦子规的手手。
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秦子规牵在手心里时想,他只是送这个小娃娃回家而已,送回家,他就该走了,带着那朵蔷薇花,去找属于他自己的家。
如果,他是说如果。
如果他的外公外婆或者小姨愿意留下他就好了,这样他或许还能天天见到这个小娃娃。
只可惜大人们都说她们是不会要他的。
然而当秦子规把盛小衍送回那个开满蔷薇花的漂亮院子前时,那位温柔的姥姥却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你是秦家的孩子吧?”
秦子规从出生起就是跟着妈妈姓的,他觉得眼前的奶奶是个好人,于是他点了点头:“嗯,我是秦子规。”
盛小衍的姥姥笑道:“那你认识你的小姨秦茹吗?”
秦子规再次点了点头。
小姨以前来看过他,每次都会给他买新衣服。
姥姥就又笑了:“你姥姥和我是好朋友,你小姨和衍衍的妈妈是好朋友,只是她们现在都很忙很忙,所以小子规先留在我们家里和衍衍当好朋友好不好?”
他可以留下来吗?
秦子规似乎是不相信似的眨了下眼睛。
姥姥看见这个四岁小孩不安又不敢相信的眼神,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没人欺负你了,你留下来给衍衍当哥哥好不好。”
秦子规还没来得及得出答案,旁边的盛小衍已经高兴地一把抱住了他:“太好啦太好啦!衍衍最喜欢子规哥哥了!子规哥哥留下来给衍衍当哥哥好不好?”
明明才第一次见面,自己哪里就值得这个漂亮小娃娃喜欢了。
小娃娃不过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觉得新奇而已。
被踢来踢去嫌弃惯了的秦子规并不相信奇迹。
可是那时候的他除了相信奇迹,已经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他被盛小衍紧紧抱着,看着那双充满期待的和洋娃娃一样漂亮的眼睛,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于是在那一天,一向因为没有朋友而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翻着绘本的秦子规,第一次有了一个腿很短,小奶音很嗲,还特别黏人爱撒娇的小弟弟。
“子规哥哥,子规哥哥,衍衍想吃糖糖剥不开啦。”
“子规哥哥,子规哥哥,你和衍衍一起吃糖糖嘛,你一颗,我一颗,我们一起甜甜的。”
“子规哥哥,你走慢一点点,衍衍跟不上啦。”
“子规哥哥,衍衍想要抱抱。”
“子规哥哥,衍衍想要牵牵。”
“子规哥哥,这是衍衍最喜欢的玩具,给你,子规哥哥,这是衍衍偷偷藏的巧克力,给你,子规哥哥,这是衍衍最喜欢的游戏王卡片,也给你。”
“子规哥哥,衍衍好喜欢你呀,你一辈子不要走好不好。”
“子规哥哥,衍衍想妈妈了,你可以抱着衍衍睡觉觉吗。”
那是秦子规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这么喜欢他,在意他,爱黏着他。
可是需要他的那个小孩有好多好多朋友,好多好多人爱,他对自己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总有一天也会不喜欢自己的。
那时候的秦子规自卑极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小王子一般的漂亮小娃娃好。
因为他好像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
于是他只能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去对他的小王子好。
比如每天早上自己先早早地起床,然后帮赖床的盛小衍穿衣服,洗脸脸。
比如每次姥姥把盛小衍的小糖盒藏到最上面的时候,秦子规就拖过小椅子,踮着脚,帮盛小衍偷一颗他最喜欢的草莓味,等他吃完后,再认认真真地用牙刷帮他刷干净小乳牙。
比如盛小衍晚上踢被子的时候,秦子规会把盛小衍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帮他盖好被子,不让他生病病。
再比如秦茹给他的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他一分都舍不得用,全部攒下来,只想帮盛小衍买回小卖部里他最喜欢的那个玩具小水枪。
因为盛小衍小坏蛋,用小水枪把许姨最喜欢的小裙子弄坏了,所以许姨不给他买了。
但是没有小水枪的盛小衍委屈地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好可怜,所以秦子规每次非常不好意思地从小姨那里接过五毛零花钱后都会偷偷藏进小盒子里,每天数一遍,距离买回小水枪还差多少钱。
他要给盛小衍一个惊喜,让盛小衍好高兴好高兴。
然而当秦子规好不容易攒够钱,攥着一大把五毛钱跑到小卖部时,却发现盛小衍喜欢的那把小水枪已经不在了。
他着急地问独眼龙叔叔:“叔叔,衍衍特别喜欢的那把小水枪怎么不在了呀。”
独眼龙叔叔用手指了指不远处:“他奕哥哥给他买啦,正在那儿玩呢。”
秦子规转过身,果然看见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盛小衍正举着那把小水枪高高兴兴地边滋边跑。
旁边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看着他,非常骄傲地挺着胸说道:“衍衍还喜欢什么,奕哥哥有好多零花钱,都可以给你买。”
秦子规看了看那个男孩手里的百元大钞,再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五毛零钱,低下头,抿着唇,攥紧了手指。
那时候的秦子规尚还年幼,他不知道那种感觉是羞耻,自惭形秽,无能为力,还是自卑难过,他只知道那一刻他不想被他们看到。
他转身想走,然而盛衍已经看见了他,顿时谁也顾不上了,眼睛一弯,就迈着小短腿朝他跑来:“子规哥哥,子规哥哥,你看衍衍的新水枪,好不好看。”
秦子规垂着眼睫,接住他,说:“好看。”
“衍衍也觉得好看,不过没有子规哥哥好看。”那时候的盛小衍好像觉得全天下没什么东西比他的子规哥哥更好一样,看见秦子规就像看见太阳的向日葵,笑得又甜又可爱,“所以子规哥哥要和我们一起玩过家家吗?我们今天玩新郎新娘和小娃娃!”
秦子规每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就会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值得,他看着盛小衍手里的水枪,和他身后那几个同他一样家境优越的男孩女孩们,低头说:“不了。”
“为什么呀?”盛小衍看出秦子规有些不高兴,顿时着急地问出了声。
而不等秦子规回答,后面一个五六岁的胖男孩就喊道:“盛小衍,你不准叫他一起来玩!我妈妈说了,不准我们和他玩,你要叫他一起,那我们就不玩了!”
“不玩就不玩!谁要跟你玩呀!你又不好看!”刚刚还笑得甜甜的盛小衍一下就变得好凶好凶。
胖虎被戳中了不好看的软肋,顿时也不干了:“不可以!你都收了薛奕的水枪了!你就必须给他当新娘了!”
“那我不要小水枪了!”盛衍说着就迈着小短腿提溜提溜地跑过去,把水枪往薛奕手上一塞,又提溜提溜地跑回秦子规身前,朝着胖虎,凶巴巴地哼了一声。
胖虎没想到盛小衍居然这么维护秦子规,可是明明他妈妈说过,秦子规是小杂种,和他一起玩会被带坏的。
于是胖虎也凶道:“那你以后都不要和我们玩了!”
盛衍本来就不想和他们扮演新郎新娘:“我本来就不要和你们玩!你们都不好看!我都不要当你们的新郎新娘!我只要子规哥哥当我的新娘!”
“他是男孩子!”
“男孩子也要当我的新娘!”
“他都没有给你买小水枪!”
“我又不要你们的小水枪!”
“他是小野种……嗷!盛衍你是狗吗!”
没有人知道盛小衍的反应速度有多快,只知道胖虎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向以可爱撒娇横行整个大院的盛小衍就迈着他不到五十公分的小短腿,以离弦之柯基的气势,冲过去,用脑袋顶上胖虎的肚子,一把撞倒胖虎,然后狠狠地咬上了他的胳膊。
那一瞬间,整个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都呆了,直到胖虎发出惨绝人寰的悲鸣,秦子规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去就想拉开盛衍。
他倒是不怕胖虎被咬坏,主要是盛小衍发育很晚,牙长得也慢,自己每天帮忙刷牙,帮忙看小尖尖长得怎么样了,好不容易才看着长起来的几颗小奶牙,咬崩了可怎么办。
然而那一天是秦子规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越漂亮的小娃娃越凶残暴力。
盛小衍人小小一只,气势大大一个,趴在有他两个大的胖虎身上,闷头就是用力一啃,秦子规一时半会儿竟然死活都拉不开。
眼看胖虎都痛出猪叫了,旁边胖虎的兄弟们才反应过来,直接一窝蜂冲上来就准备拯救胖虎,教育盛小衍。
秦子规生怕他们伤到盛小衍,连忙一手一个直接推开,然后去掰盛小衍的牙:“衍衍,别咬了,再咬牙该掉了。”
盛小衍听到这话才终于松了嘴,然后红着眼睛气呼呼道:“秦子规是我哥哥!不是小野种!我不准你们说他坏话!”
然而胖虎被结结实实咬了这么一口,人都要气哭了,偏要大喊:“秦子规就是小野种!”
“不是!”
“就是!”
“不是!”
“就是!”
“不是!”
“就……嗷!盛衍你咬我!你们给我把他拉开呀!”
“你们谁敢碰盛衍我打谁!”
“小野种!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盛衍的哥哥呀!嗷!你打我!”
“唉,你们别打了,嘶——谁打的我!”
“不是我,是秦子规!”
“不是子规哥哥!是付赟!”
……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是人憎狗嫌,一群四五岁的男孩就是史诗级灾难。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独眼龙叔叔劝架中惨遭屠戮。
等到大人们终于匆匆赶来把这群小屁孩分开的时候,胖虎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秦子规脸上也挂了彩,盛小衍倒是没人舍得揍他,只是脸上不小心被划了一道口子,仗着自己长得可爱讨人喜欢,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像是委屈惨了一般。
弄得一群大人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头疼不已。
最后只能各打五十大板,算是收了场。
然而好不容易从公私忙里偷闲赶回来的秦茹却被其他几个家长叫住了,她们看了一眼秦子规,欲言又止。
已经学会了看懂大人们各种眼色的秦子规一言不发,牵着盛小衍进了屋。
把盛小衍在沙发上放好,搬出小板凳,踩上去,再拿出柜子上方的医药箱,走到盛小衍跟前蹲下,手指轻轻摸了摸盛小衍的脸蛋,问:“衍衍疼不疼。”
刚刚在大人面前还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盛衍,这会儿却努力控制着委屈和哭腔,更咽着道:“不,呜……不疼。”
还说不疼,眼泪花都包不住了。
盛衍是天生的漂亮娃娃,皮肤又白又嫩又娇气,平时秦子规摸的时候都舍不得用力,怕一用力就把娃娃摸坏了。
结果现在这么好看一张脸却因为自己受了伤。
秦子规抿着嘴巴,拿出碘酒和棉签,按照记忆力妈妈教自己的样子一点一点地给盛衍上着药。
而屋外大人的话语也乘着夏风,细碎地落进了他的耳朵。
“唉,秦茹,不是我说,你和江平都还年轻,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带着这么个拖油瓶算怎么回事啊。”
“是啊,而且他爸爸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个小孩子一天到晚也不爱说话,感觉心思沉得很,我们确实不放心自家孩子和他一起玩啊。”
“别的不说,就说我们院里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小孩子打过这种架?他来了,倒是头一遭了。”
“而且你放在盛家养也不是回事啊,盛家的小儿子多宝贝,你是知道的,那就是王子少爷,那么好看一张脸,还弄伤了,你说你回头怎么给他家人交代?”
“你总不能让盛衍因为一个秦子规,真的不和院子里其他小孩玩了吧?”
“这孩子本来就不该是你们夫妻俩的事,别平白给自己添了累赘,也省得天天和你婆婆吵架。”
“就是,反正明天盛衍生日,要是秦子规在,我们所有人家的小孩肯定都不会来给盛衍过生日的,就没随便打人的道理。”
秦子规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累赘。
但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有用一些的累赘,所以当盛小衍需要他的时候,他几乎是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去对盛小衍好。
可是依然没有用。
他努力攒够钱想买的小水枪被别人买走了,他努力想保护的盛小衍好看的脸蛋受了伤,他努力想让盛小衍天天开心,可是盛小衍却因为他可能要失去很多很多朋友。
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什么都做不好。
秦子规觉得眼睛有点酸酸的。
盛小衍忍着哭腔问:“子规哥哥,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秦子规认真地上完最后一点药,垂着眼睫,轻声道,“子规哥哥想让衍衍和姨姨高兴。”
只要他走了,衍衍就还可以有很多很多朋友,姨姨也不用天天和江家奶奶吵架了,反正他去哪里都是多余的,那不如就去他不喜欢的人面前惹人讨厌好了。
这些他喜欢的人肯定还是可以高高兴兴的。
于是那天晚上,秦茹回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而他把自己攒的所有零花钱买了一大盒盛衍最喜欢的糖,藏在他和盛小衍的秘密小仓库里,又借小卖部叔叔的手机给他爸爸打了个电话。
回到家后往常一样哄挑食的盛小衍乖乖吃完饭,又和他一起洗完澡澡,再一起缩进被窝里,抱着他,给他讲着小王子的故事,直到不老实的盛小衍趴在床角乖乖睡着。
秦子规才抹了一把眼角,然后从床上轻手轻脚地爬下,收拾好自己的小书包,趁着夜色,溜出了小院子,一路走到小区门前。
那里那个曾经已经抛弃过他一次的男人正在等着他。
或许是心里残存的最后的愧疚和亲情,那个男人看见他时,也微红了眼睛,他蹲下身,摸了摸秦子规的脑袋,问:“子规叫爸爸来是有什么事吗?”
到底是亲生父亲,哪怕只是给予片刻的温存,也是给了年幼的秦子规巨大的希望,他的眼睛有点红,语气却依旧是最懂事的样子,他问:“爸爸,你可以带我走吗。”
男人抚摸他头顶的手指顿住了。
秦子规在那一刻已经什么都明白了,眼眶在一瞬间也变得更红了,他本能地抓紧了男人的衣角。
而男人只是沉默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一根一根用力地掰开他的手指,说:“子规,对不起,爸爸实在不能要你。”
秦子规无论多么早慧,到底只是一个孩子,他的力量完全不足以和一个成年男人抗衡,可是他还是那么执着地攥着男人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
可是男人丝毫没有心软,秦子规觉得自己的手指被掰得好疼好疼,疼到他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液体滚落了,那个男人还是没有放轻任何一点力道。
那么决绝,似乎毫无留恋,毫无犹豫,似乎他真的就只是一个没用的垃圾。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人需要他。
唯一一个需要他黏着他的人,还因为自己受到了伤害。
秦子规低下头,吧嗒一声,眼泪砸到了地上。
他想他果然是一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小孩。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子规哥哥。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本来应该睡着了的盛小衍迈着两条小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哭,边哭边喊子规哥哥,身后的姥姥姥爷根本追不上。
而他因为腿太短,再跨过小区大门的铁门坎时,还需要抱着旁边的柱子,才能吃力地翻过来。
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小孩,却那么努力地跑到他跟前,挡住他,仰着脑袋,踮起脚,尽可能高地把这三块两毛钱捧到那个男人跟前。
一边忍着哭腔,一边打着哭嗝说道:“叔叔,你不要带子规哥哥走好不好,衍衍好喜欢子规哥哥,你把子规哥哥留给衍衍好不好。我听姨姨说了,说你想要好多好多钱钱,说你没有时间顾子规哥哥,那我把我所有的钱钱都给你,我来照顾子规哥哥,你不要带子规哥哥走好不好,衍衍求求你了,衍衍求求你了。”
小小的孩子那么努力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爱,想要拿出自己所能拿出的一切去挽留他想挽留的东西。
尽管这些东西在成人世界里那么不值一提,可是那一瞬间秦子规突然就觉得,原来他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他忍着眼泪,一把把努力踮着脚的盛小衍抱进怀里,哄道:“衍衍乖,衍衍不哭,衍衍不求他。”
可是盛衍却哭得更厉害了:“但是姥姥姥爷说他要带子规哥哥走,又不会对子规哥哥好,衍衍不想让子规哥哥走,衍衍不想让子规哥哥不好,衍衍想让子规哥哥留下来,不然衍衍又是一个小孩子了。”
三四岁的小孩,有时候并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话语,可是秦子规明白,盛衍说的一个小孩子的意思是,又没有人陪他了。
尽管所有人都对盛衍好,可是忙碌的大人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陪伴盛衍,那些小孩子也并不能给予盛衍真正的关心和爱。
只有他的子规哥哥会一边板着脸教育他,一边偷偷给他拿糖吃,只有他的子规哥哥会耐心地给他讲道理,讲故事,只有他的子规哥哥晚上会陪他扮演奥特曼,然后抱着他一起睡觉觉,只有他的子规哥哥会在他想念去世爸爸的时候,找出爸爸的照片,给他讲想象中的爸爸的故事。
只有他的子规哥哥知道盛小衍其实也是个爱哭的小孩。
“所以子规哥哥不要走好不好,衍衍好爱你,那么那么爱你,衍衍不喜欢那些坏蛋,只喜欢子规哥哥,所以子规哥哥不要走好不好,衍衍求求你了。”盛衍紧紧抱着秦子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姥姥姥爷远远看着这两个孩子,也忍不住侧身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上前对那个男人道:“你放心,只要子规留下,以后有我们衍衍一份的,就一定也有我们子规一份的,你既然拿他当个累赘,那从今往后就再也不要来找他了。”
那个男人似乎也有动容,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然后走过去,摸了摸盛衍的脑袋,说:“衍衍不哭,叔叔答应你,把子规留给你,再也不带他走了,好不好。”
盛衍终于抬起头,一边哭得打嗝儿,一边看向秦子规,问:“子规哥哥,真的吗?”
那时候的秦子规也只是一个想被需要的小孩,尽管他害怕自己给盛衍带来伤害和负担,所以曾别扭地想要离开,可是看见盛衍的这一刻,他也只是紧紧抱住他,流着眼泪说:“衍衍不哭,子规哥哥不走了。”
“那子规哥哥不能骗人,说了不走就是不走,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能走,要拉钩钩。”盛衍一边抽噎着,一边认真地伸出了小手指。
秦子规一手抱着他,一手勾着他的小手指,红着眼睛说:“拉钩钩,只要衍衍不让子规哥哥走,子规哥哥就不走。”
“呜呜呜呜呜呜……”
盛小衍像是终于吃了定心丸一般,再也控制不住,抱着秦子规在小区门口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那一天晚上,整个小区所有人家都知道了,盛家那宝贝孙子哭功了得,而且和秦家刚找回来的那个小外孙,感情深得比和亲妈还深。
加上盛衍姥姥姥爷和秦茹的强势态度,那些流言蜚语,渐渐少了不少。
而没人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哭得肝肠寸断的盛小衍在被秦子规哄着洗完脸,躺回床上时,认真地趴在床上,一边打嗝儿,一边用水彩笔在红色卡纸画了一个诡异的东西。
两个火柴人,一个火柴人小一些,上面写着yanyan,一个火柴人大一些,上面写着ziguigege,而卡纸最顶端写着jiehunzheng.
秦子规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抽抽搭搭地画的这些东西,伸手揩掉他脸上的水彩笔颜料,问:“衍衍画的什么呀。”
盛衍抽了一下鼻子,又瓮又奶地说道:“结婚证。”
这个东西四岁的秦子规大概知道是什么,但他记忆中不是这样的,
盛小衍则很认真地解释道:“就是这样的,我们过家家的时候都要有结婚证,只要爸爸妈妈结婚了,就一辈子都不能分开了。”
秦子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而盛衍已经抬头看向了他:“所以子规哥哥愿意和衍衍结婚吗?”
小小的孩子,长长的睫毛还挂着眼泪水,小鼻子通红通红,可是眼睛却那么那么亮,像是装了星星。
秦子规想说可是他们两个都是男孩子,但是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到底也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也想和盛小衍一辈子不分开,于是点了点头,说:“我愿意。”
得到答案的那一瞬间,盛小衍高兴地坐起来,一把抱住秦子规,然后吧唧一口亲上了他的脸蛋。
然后一向在盛衍面前表现得像个无所不知的大哥哥一样的秦子规呆呆地愣在了当场。
盛小衍很快发现不对,脑袋一歪,看着秦子规,问:“子规哥哥,怎么了呀?”
秦子规觉得自己耳朵烫烫的,他小声道:“衍衍,你怎么可以亲我呀。”
“为什么不能亲呀。”盛衍有些不明白,“妈妈说亲亲是表达喜欢的方式,只是不可以随便亲女孩子,但是你又不是女孩子,我又喜欢你,所以我为什么不能亲亲你呀,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
是男孩子之间的喜欢,不应该是亲亲的那种喜欢,盛小衍这个小笨蛋怎么这个都不明白的呀。
可是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秦子规也说不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区别,只能勉强解释道:“要小姨夫和小姨那样的关系才可以亲亲。”
盛小衍更不明白了:“可是我们都有结婚证了,我们就是小姨和小姨夫的关系了鸭?”
秦子规看着一脸天真得理直气壮的盛小衍,突然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反正他和衍衍一辈子都不会分开,衍衍也喜欢他,那他也要喜欢衍衍。
于是他凑近脑袋,飞快地在盛小衍白白软软像小奶冻一样脸蛋上飞快亲了一口,然后说:“那衍衍以后不可以亲别人了。”
盛衍眉眼瞬间弯成世界上最明亮的月牙,然后抱住秦子规开心道:“嗯!我和子规哥哥结婚啦,以后就只亲子规哥哥一个人啦!”
至于第二天他们向家长宣布婚讯时遭受到了怎样的无情大笑和惨绝人寰的录视频为证,都不重要了。
因为很多很多年后,他们真的结婚了。
带着家长最美好的祝福,在蔷薇最烂漫的季节。
那一句永不分开的誓言,也终于从孩提走到了白首,那是他们懵懂之时便已经写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