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日,大雨倾盆,小屋里灰暗暗的,半开的菱花窗飘进细密雨丝,打湿了窗台红木,躺在地上的女子,白色襦裙沾着灰尘,破败的如同雨后的残花,从枝头坠落尘埃,再无法恢复往日的衿贵。
昭阳君看到温缈尸体时,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丝松动,他撩起袍裾,半蹲下身子,轻柔的拨开温缈半遮住脸的碎发。
被湿漉漉碎发遮住的半边脸,狰狞扭曲,骇人如斯,那是被人用烛火蜡油生生烫出来的。
女子早已不如当年那般明艳光华,原先娇俏可人的脸此时是病态的苍白,形销骨立莫过如此,脸颊也是凹陷的厉害,哪有他记忆中那个温家三姑娘该有的模样。
嘴角蔓延着的黑色血迹,一点点的蜿蜒流向地面。
和着浓厚的灰尘,散发着腐朽糜烂的味道。
当年水灵白嫩的手,因长期在永巷做事,已经变得龟裂粗糙,生了厚厚一层茧子。
她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不肯露出一丝肌肤,昭阳君小心翼翼的卷起她带着脏污的袖角,却见整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伤痕。
有鞭伤、有刀伤、有……
这些都是
他亲手加在她身上的啊!
难怪她整日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她曾经也是极爱美的姑娘啊,这些疤痕,于她而言,是伤痛,更是一种侮辱!
她骨子里,终究还是带着将门嫡女的尊严和不可泯灭的矜贵风气。
看着那具连余温都已经散去的尸体,昭阳君语气虽依旧毒辣,但声音却透着几不可闻的颤瑟,他说:“温缈,本君给过你机会的。你既然不愿意做本君的女人,这样死了也好,这样谁都得不到你!温缈,你知道吗?你死了最好啊!”
昭阳君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重重推了推地上的温缈,他用最恶毒的话咒骂她,他希望她如往日一般,即使被他鞭挞数次,即使如何命悬一线,也能顽强的站起身来,也能冲他挑眉道:“君上,解气了吗?是不是可以帮温家了?若是还没消气,您可以继续打!”
小姑娘总是这样,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将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牛筋长鞭再次递到他手上。
或许,替温家翻案,是那时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了吧!
“你起来啊,本君答应你,我答应你,替温家翻案!温缈,你睁眼啊!”昭阳君声音哽咽轻颤,他妄想小姑娘不过是假死骗他,只要她醒过来,什么要求他都答应!
可如今,再怎样折磨她,再怎样对她示好,她也是如一滩死水,再不能像林间清溪那样涌动。
温缈,是真的死了!
纠缠羁绊了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扛不住了!
意识到这一点,昭阳君眼眶渐渐酸涩湿润,那一双最是倔强锋利的鹰眼,含着晶莹剔透的泪花,宛如开锋的利刃上挂着点点露珠。
昭阳君抬起温缈的手,在干枯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深情且虔诚,只是那些藏在骨子里,卑微到灵魂深处的温柔爱意,温缈却再也看不见了!
他是个矛盾的人,温缈活着的时候,他以折磨她为乐,可如今温缈死了,他的心也仿佛被人取出,扔进烈火里一样煎熬。
而这时,穿着墨羽军制服的右使匆匆走进,他浑身湿透,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他抱拳拱手,声音急促,“君上,有人闯宫!”
……
云销雨霁,碧空如洗。
悠长的宫巷,横尸遍布,猩红刺眼的血水漫上甬道,那是政权更迭、改朝换代所要付出的代价。
整座宫城,寂寥无声。
城墙上站着一排排军容肃静、身披坚甲手持戈刃的兵士,他们无一不再望着他们的新皇。
甬道里缓步而行的青年,华服锦衣,汉白玉蟠龙纹发冠衬得他姿容绝美,艳骨天成,周身都散发着无可比拟的贵气和光华。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被玄黑色大氅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在呵护一生最重要的至宝,他口中念念有词,极尽温柔深情,宛如最忠诚的信徒在颂念佛经梵文,“……我们回家了……”
他们的身后,巍峨宫城中最高大的建筑物燃起了熊熊烈火,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白日焰火,像是一次孤注一掷的绚烂烟花。
火光中是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如杜鹃啼血,如猿猴哀鸣,如姜女哭城,撕心裂肺,经久不绝。
既为新王朝的开始奏起了铮铮号角,也为旧王朝的没落做出了最后的挽歌!
……
秋风簌簌,一场秋雨过后,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的味道。
城楼上的白衣郎君拿袖子掩住了口鼻,他不喜欢这种味道,甚至是厌恶,这种浊泥的味道他是不屑闻的,世家公子,举止言谈、穿着配饰皆是考究,又怎么能容下这种和身份不符的东西呢?
“她死了!”一旁的青衣公子振了振双袖,眸色平静,看着已经走到甬道尽头的身影,喃喃自语。
他望了眼天,若有所思。
“她早该死了!九年前,她就应该死了!”白衣郎君看上去清华高节,人间富贵闲散客,高山仙士晶莹雪,但说出来的话却狠厉乖张至极。
“那封信,保的了她一时,却保不了她一世!”白衣郎君长发蹁跹,随着秋风在身后张狂飞舞,他肤色白皙,眉间坚毅,忆及往事时,紧锁的眉才舒缓开。
那个人,本该做个万古垂青的天下霸主的!
青衣公子轻轻展开一直悬在腰间的折扇,上面细笔墨染,勾勒着山川河流,透过这些墨色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张扬跋扈的少年郎!
纵马穿闹市,仍是出尘人!
“亲手毁了自己的护身符,她落得今日下场也并不值得人同情!”青衣公子面上带着森寒的笑意,他看着巍峨的宫城,目光却始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风盈满袖,猎猎作响。
两人沉默良久,还是青衣公子率先开口,“小郎君可知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
“风烛残年,羸羸病弱,怕是难捱过这个深冬了!”白衣郎君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病态孱弱的身影,眼眸中的恨意愈发明显。
他恨,若不是那个女人,他的国,他的家,何须一个如此病弱的帝王来撑着?
“燕京的天变了,胤安的天又好到哪里去呢?”语气中是毋庸置疑的担忧,青衣公子苦笑了两声,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在燕京城里插诨打科的闲散人,如今,竟也忧国忧民起来了?
“天下大同,海晏河清,四海升平,从来都是理想化的设定罢了,乱世也好,盛世也罢,都会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白衣郎君双手笼在袖中,看着巷道里的横尸,有感而发,他终究无法看着他的国出现这样的情景。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青衣公子轻吟出口,从前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如今切身处地的感受了,才明白这句话有多么的正确,也是多么的令人无奈。
见气氛实在有些压抑的难受,青衣公子转移了话题,“从前你我见面就掐,没想到现在反而也能这样平心静气的说话了。”
白衣郎君正了正腰间悬挂的玉佩,若有所思,面上也算浮起了一丝笑意,“年少时总爱较个高下,争个高低,觉得自己出身名门,生来便高人一等,又怎屑与你这样的乡野匹夫共事?”
青衣公子听及此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嗤笑,“我当时还看不起你呢,一个男子汉酱酱酿酿不像话,比女儿家过的还精致?”
“你----”白衣郎君愤恨的摇了摇头,甩了甩牙白绣着缠枝花纹的宽袖,“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合该如此,你一介草民如何能懂?这么多年过去,上流贵族的风雅还是一点没学会,真是----竖子不足以谋!”
说完,那白衣郎君就摆着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步态高雅的下了城楼。
“我靠!季……”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青衣公子的话,只见他也是疾步下楼,挽起两边的袖子,俨然是要干架的姿势。
“啪嗒”一声,有一星点雨落在二人方才落脚的地方,晕染开细密的水花,紧接着两滴、三滴……
又开始落雨了……
燕京之秋,愈来愈冷。
鸿雁南飞,鹧鸪低鸣。
……
而此时,相隔千里的绮丽宫殿,凉风习习卷入,满室艳紫薄纱迎风飞舞,朦胧了人的视线,珠帘玉幕泠泠作响,九彩蟠龙戏凤烛台上,一根雕刻着古朴繁复花纹的姜杏色蜡烛悄然散发着幽绿的光芒。
美人靠榻上的男人,金冠衮服,腰佩绶带,脚踩皂靴,姿容绝美,好看的丹凤眼微微挑起,狭长的眼睫如蝶翼翩飞,却隐隐透着病态的孱弱。
他踱着极为虚弱的步伐,颇是踉跄的蹒跚至烛台跟前,望着上面跳跃的灼热火苗,他从袖中掏出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匕首,他爱惜的抚摸着匕首,仿佛是隔着山海在看远去的爱人。
可紧接着,他拔出匕首,眼也不眨的扎进了心口,而后又迅速拔出,将刀身上沾染着的心头血一点点滴进蜡烛里。
他甚至没有去想着处理心口上还喷涌着鲜血的伤口,他望着蜡烛,痴痴笑着。
更奇怪的是,被鲜血浇灌过的蜡烛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犹如饱腹过一般,愈燃愈旺,将整座宫殿都铺满了幽绿的光。
男人望着满室的光芒,从口出涌出一大口鲜血,他无力的跌倒在地,却没有挣扎起身的意思,他就势躺在了地上,抱着那把扎进心脏的匕首,病娇又温柔,他嘴角带血,却不似地狱而来的曼珠沙华,倒像是人世间最纯洁的那一捧冬日晶莹雪。
男人冷白病态的脸因嘴角鲜艳的红,更给人一种秾艳至极的美感,他望着生生不息燃烧着的蜡烛,含着笑意,闭上眼睛,温柔念着,“温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