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楚歇婉拒。 “我今日来问你,是向你讨一句准话,这魏北十三郡,你是要打,还是不打。” 如此开门见山,倒是不像楚歇弯弯绕绕的性子,忽敕尔愣了一下,虽然心底的确是犹疑不定的,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地先吓唬着:“我都打到这儿,自然是要打过去的。” 果真见楚歇脸色凝重了些许。 忽敕尔心底生了乐,“怎么,你不想我打过去。你不是向来巴不得大魏乱么。” 又像是琢磨到了哪一出,放下手中酒盏,“楚歇,你到底是不是月氏人。” “你猜。”楚歇捻起桌上一块奶糕就吃了小半口,为了赶路他昨夜就眯了一个半时辰的眼,一大早的也压根没吃东西。 忽敕尔见他一点不客气,又教人给他上了一碟,楚歇却用细白的手指将那一叠推远了,“别,你后上的吃食我可不敢碰。谁知道你又要给我下什么。” 忽敕尔爽朗地大笑了两声,觉得眼下屈居人下的楚歇十分有趣,“楚大人,若是当真是月氏人,那我如今替你杀了那魏西的宁远王,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又接着试探,“若你好生谢我,要我再替你杀了镇国侯许氏满门,也不是不可能。” “什么月氏不月氏,我是大魏人。” 楚歇虚虚实实地答着,“我既是大魏派来和谈的,自是愿和不愿战啊。不如左贤王好生考虑下,要什么才能放过这魏北十三郡。银钱上嘛,都好说。” “如今大魏人都当你死绝了,您还有钱呢。” 忽敕尔好笑地乜了他一眼。“可真有本事。” “说笑了,怎么是我有钱。那是我们殿下有的是钱。” “听说那小太子都把你杀了,你还能跟他要到钱?”忽敕尔又讥讽一句。 “诶,不是我要钱,是您要钱啊。您有本事打下这魏西九郡,连破玉衡南山二关,眼看都要打到琅琊山底下了,这钱不给不行,多少都得拿出来呀。” 楚歇话里话外恭维着,明明知道是这只红皮狐狸又在油嘴滑舌,可还是让让忽敕尔心情舒畅得很。 美人唇红齿白地,又细细地吃了两口糕,伸出一点舌头舔过下唇处。 他忽的喉头一灼。 “我不下药,你再多吃些。” 忽敕尔又教人上了些吃食和羊奶,可楚歇闻着那羊奶的膻味立刻皱起了眉头,忙不迭地坐了三尺远。 只得又叫人撤下,还让人去州府家翻箱倒柜地找茶去。 简陋安营的驻地顿时忙进忙出。小兵们半步都不敢停。 这哪里是来了个战败国的和谈的使者,分明是来了个祖宗。 “我不要钱。” 忽敕尔命人又上了一壶酒,“我要大魏整片国土。” “饭要一口一口吃。您看看眼下这格局……” “楚大人就是说上天去也框不了我。眼下正是难得的时机,大魏内乱,那小太子眼看着自己坐不稳江山想要解我的兵灭了北境诸侯,结束大魏四五十年的诸侯割据场面……你说,大家吃饭都不一口一口吃,我就不信是我先撑死。” 楚歇干咳了一声,“您说的在理。” 忽敕尔难得在与楚歇的对峙里占有一些主动权的感觉,心情颇为愉悦,“再说了,你都在上京城混不下去了,你还操心大魏的事做什么。我早就说过,你在苏明鞍手底下根本讨不到好,大魏如今广厦将倾,你不如……” 手中青铜盏往桌上一放,叮地一声很是清脆,“跟我回北匈去。” “我在大魏过惯了……” “没关系,你喜欢大魏那个郡,我先给你打了。” 忽敕尔冷笑一声。 这话简直是没法聊下去。 楚歇额头微微沁出一些薄汗,看着外头越来越亮的天色,担心一言不合忽敕尔今日便打算拔营北去,只能退了一步:“这事儿,我们后头再商量。” “殿下可知,二十三年前也有外邦胡人由西至东,直破上京。那时也是大魏内乱,三族并进侵扰大魏,险些将之灭了国。” 不就是永安之乱么。 在这一场大乱你们大魏的皇帝和太子还都被砍了脑袋,好不狼狈。 “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北匈会和月氏一样被报复灭国?”忽敕尔鼻嗤,“那是月氏没本事。他们岂可与我们相提并论。再说了,你们大魏不是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楚大人难道不懂。” “唉,左贤王打这西境顺利,该不会就以为我们大魏的兵都是花架子吧。那是苏明鞍要借你的手杀了宁远王,你才杀的了,那不然能这么好打……” 忽敕尔也不傻,慢悠悠地说。“那你怎么不知,苏明鞍会不会也想借我的手,杀了许家呢。肉都送到嘴边了,不吃对不起他。” “永安之乱后,匈奴一分为二二十几年,直到去年才一统,您现在还只是左贤王,迫切地想要些军功当那北匈的单于可以理解,可这大魏那里是一两个月能打得下来的,老单于毕竟年迈,回头您被这牵绊住了,那头要是生了什么变故……” “我连大魏都能打下来,还怕什么北匈的小变故。” “怕就怕手里的兵都耗死了,这后方又要作妖。到头来给旁人做了嫁衣,成了名垂青史的辅臣,那好笑不好笑。”楚歇眯了眯眼,好不恳切,“我见惯了这些事,不瞒你说,那江晏迟能当上太子也正是这么来的。左贤王一片赤胆怕是还没见过这些阴诡手段。缓一缓,拿了眼下的军功,先回北匈坐稳皇位去吧,别再往下投注了。” “真要和长明军动上刀枪,结果,可就真是未知了。就算您能打到上京城,把皇族都杀了,可也总会有新的皇帝出现。真正棘手的根本也不是那上京城的人,是边境的兵,大魏养精蓄锐二十几年,您真要因为内政的混乱就去碰这些早就摩拳擦掌的雄兵吗。” 忽敕尔勾着嘴角,眼底没有笑意。 但楚歇此番话的确是他这几日一直在考虑的。 “您可知当年那批战马去往了何处?”楚歇观摩着他的神色,幽幽然道,“可不是给了大魏,而是您的亲弟弟,察木耶。他当时花了四百万银钱从我这买走的,比许邑来得早一夜,其实那桩生意只是您黄了,我是没黄的。还说我们大魏有钱,我看,还是你们游牧民族富庶。” 嘴角带着的那点笑可真是招人恨。 楚歇从怀中取下一件信物,果真是他弟弟随身的玉哨。 “我不骗你的。要不是眼下火烧眉毛,我也不会出卖我的老东家。” “您自己琢磨琢磨,他那十几年是个什么心思。” 忽敕尔霍然起身,险些将面前的吃食一下扫落在地,忍了一手不想让楚歇看笑话,只一拳砸在桌上:“好你个奸诈的魏人!竟敢两面三刀算计我北匈皇族!” 又呼哧呼哧大口喘气,长叹一声后收起情绪,思考着什么。 “楚歇,你想三言两语将我唬住没那么容易!如今兵临城下,就算我要走,好歹也打过一场再走!靠嘴巴皮子想糊弄住我没那么容易!要不打,行,叫许纯牧拿真刀真枪地同我来试,我倒要看看这长明军的骨头有多硬!” 楚歇脸上的表情凝住了,捻起最后一块糕又吃了一小口,抿着嘴咀嚼着,细长的脖颈处喉结细细一动,便是将其吞了下去。 “好,那打。” 他像是不慌不忙,对长明军极有信心的模样,“但愿势均力敌,能各退一步吧。” 这句话里还有些旁的意思。 如若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万一是北匈的兵落了败势,到时候想喊停倒还有些由不得人。 兴许到手的优势也会丢了。 好精明的话术,这分明就是威胁。 “苏明鞍这老狐狸,果真是手把手教出了一只小狐狸。只是我不懂,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成了他的弃子?你还敢威胁我,我告诉你,今天就算是许邑那老头子” 忽敕尔话头一转,倏然大步流星地走到楚歇面前,一脚踏上他面前的桌子,将杯盘一手扫落乒铃乓啷好一阵吓人的动静。 楚歇没料到这一招,像是被惊到了,呛了口气低低地咳出身来。 又不愿落了下风,捂着嘴偏过头去,可有有些力竭地拿手撑着身下的羊毛毡垫,憋得耳根都红了。 “你……” 忽敕尔的话戛然而止,猛地蹲下下去扶了他一手,声音都轻了些:“你怎么了。”第37章 首发晋江 楚歇鼻尖微湿,眉头颦颦,又用力咳了几声后终于顺过呼吸,将那只伸过来的手婉拒似的推开。 忽敕尔低眸瞥了眼那抵在自己虎口处的柔夷,微凉的触感似白玉一般,只觉得整只手都像是有蚂蚁啃噬着。 心思更歪了。 转念一想,便复而扣住那手腕将人往前头一牵,另一只手顺势扶着他的腰问,“楚歇,不要这么硬气。我都打到这琅琊山脚了。眼下这个时分,我要的银钱大魏得给,我要的人,他们也得给。” 人? 楚歇微挣了一下,却感到腰间桎梏更重,像是揪住一只随时要逃窜的狼崽子似的。 忽敕尔将人一拉入怀,闻着这满怀的清雅馨香,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楚歇看着身形颀长,华衣锦缎那么披着,在大魏时见着华贵清俊。 如今落魄了,也始终仪态雍容。 可将这一人摁在怀里抱着,不过瘦瘦的一只,那只手腕脆弱的好像一折就断。 细长的脖颈如水边的白鹤。 总是骄傲地仰着,一靠近便振翅飞去,徒留一水波澜不散。 “楚歇,要我不打北境,可以啊。” 忽敕尔炽热的呼吸在耳畔响着,声音低哑而带着几分狂狷。 “我娶你,你跟我回北匈去,你肯不肯。” “……?” 楚歇更用力地挣了一下,忽然对自己能‘全身而退’的预判产生了一定的怀疑。肚子里还有一箩筐话没来得及编排出来,就生生被这一个转折憋了回去。 他还真是力大如牛,他不肯放开,楚歇根本挣不开。 温热的呼吸还打在耳廓。 “嗯?” 楚歇只得先干笑一声,直呼其名,“忽敕尔,我很贵的。” “我知道。”忽敕尔笑了笑,听他点名,又将他松开了些,看着那一双碧水无澜的双眸,“可你也说了,眼下是什么局势,我说什么那小太子都得答应。再说了,你在大魏早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如此辛苦所图为何。我们草原天高云长,不比这四方小城开阔舒坦?” “魏西九郡,魏北十三郡,就换你一个楚歇。” 楚歇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伸出手摁了摁眉心:“倒,倒也没有那么贵。” 忽敕尔懒懒地笑了,退开几步,神态语气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