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呼唤,“夜深了。” 江晏迟未回头,“不是说不许跟着。” 小喜子没敢走进,只弓着身垂着头在外头等。 江晏迟弯下腰,拂袖撂去屋檐下满是泥尘的棋盘。 “夜里恐有细雨,陛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江晏迟却看着枝头残花:“梨花都落了,难道,今年冬天又过去了吗。” “是的,已是春盛时。” 指骨匀停的手指握着银质酒壶,指尖叩击两下,慢悠悠地回了声:“噢。” “今夜,许侯爷要回北境了。陛下不送送吗。”小喜子言语提了许纯牧,这才看到江晏迟眼光外这头掠。 “宫门都关了,教他明天走吧。” “许侯爷说眼下这个时分,他实在不宜再留上京城,多呆日怕是都对……” “无妨。” 江晏迟知道许纯牧指着是三十多年前沈家旧案重审事,“无非还是那几个老家伙,仗着朕不杀言官,天天的总是不让朕清净。” “陛下,其实此事也不必操之过急。”小喜子见他话长了些,这才敢走近了,“三年前新政改革,也是吵得不可开交,可磨了两年,还不又是推行了,陛下且放宽心,徐徐图之……” “三年前?” 江晏迟迟疑着,像是迷惘了下。又垂着头思索了片刻,才斜望向树下那黑黢黢的身影,“新政改革,都已经过去三年了。” “陛下醉了。” 风里夹带着寒霜,吹过这清冷得没有尽头的寒夜。 枝头寒露滴落,砸在新发芽的青叶上。 “哦,那是,已经景和九年了。” 小喜子沉默良久,手揉搓着袖口,小心地更正,“年节已过许久,已是景和十年。” 感觉到的确有夜雨砸落在额头,又劝谏:“陛下,下雨了。您回去吧,前几日的风寒还未好清,您这样,太子殿下会担心的。” 太子江晔。 若说现在提到谁还能真入得了江晏迟的耳,也就是这位年仅八岁的太子殿下。 江晏迟翻身越过栏杆,竟似跌落般,吓了小喜子跳。他又见陛下只稳稳坐在那石桌前,仔细地拿着袖子擦那棋盘。 “太子的功课如何了。” “赵太傅亲自教导,自是好的。前今日不是还写了篇长华赋,遣词造句虽还青涩,可立意是上乘,得了好几位先生的夸奖。” 江晏迟脸色稍缓。 实际上,去年年尾时陛下第次重提沈家旧案。就因言官措辞激烈,气得病了半个月,从那之后到眼下,整整两个月过去,小喜子总觉得他有些过分恍惚。 沈氏之案牵扯过大。 更关乎永安,宣和二帝。牵扯到三十多年前惨痛的国祸。 如今那惨烈的记忆已经渐渐随着上辈人老去,死去,渐渐淡了。除去十年前的北匈入侵之战,也有近十年没有过战事。 人们都是健忘的。有些事情忘了便忘了,非得挖出来,自然是要掀起轩然大波。 如若沈氏翻案,那当年的永安帝之殇,当年早亡的太子头颅滚下长阶的耻辱,该有谁担。 江晏迟是知道的。 可他就要翻。 小喜子知道,他心里总有个解不开的结,是有关孝元皇后的。 去年入冬就开始提这桩旧案,陛下恍恍惚惚地,直到了如今。 是那人死在冬日的缘故。 好在,梨花开了。 今年的冬天,终于又过去了。 小喜子伸手攀折下支梨花,递到江晏迟面前,“陛下,能翻沈家的案子,还其清白自然是好。但若强行图之,以至于举国不安,想必,这并不是孝元皇后愿意看到的。只要陛下能好好当政,保重自身,他自然会理解陛下。” 江晏迟接过梨花,正逢檐下几滴水落,砸散几片花瓣,柔柔地落在那冷冰冰的棋盘上。 “我相信,他也不曾要陛下翻沈家的案子。陛下本可以再缓和些的。” 是的。 他当年要的,只是许纯牧活着。 永远洗脱沈家的身份,作为许家的后人活下去。 雨果真下大了,噼里啪啦地又打在屋檐上,将石桌染出点点暗色。 乍然风起,吹动树芳菲尽落。 “是人活于世,总是得留些余力。陛下要计深远。不要总似当年任性。” 江晏迟却没说话了。 许侯爷到底没有连夜出城,而是在小喜子的劝慰下,在上京城再小住了几日。 却不想真的生了些变故,便是淋了那夜雨后,江晏迟便再次病倒了。次日上早朝时便有些不对劲,没过两日,甚至连床都起不来。 这下宫里可就乱作了团。 小喜子派人去侯府里将许纯牧请来的时候面色焦急,许纯牧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跟着他连跨三道宫门直奔朝阳殿,可小喜子却提醒他,不是朝阳殿,是承鸾殿。 许纯牧大惊:“为何是承鸾殿。” “不知,这几日陛下总是个人夜里出去转,转了个把时辰又自个儿回了承鸾殿。也不睡寝殿,就窝在外头那偏殿的小榻上挤着睡……” 小喜子看上去愁容不减,凑近了些,抬手别再唇边对许侯爷耳语两句:“前几日倒春寒,下了次雪。这可要了命。陛下总说着‘不进去,进去吵着他’。八成是魇着了,侯爷说要不要请个灵雨寺的进宫开坛……” “我先看看陛下。” 许纯牧听着觉得不大好,脚跨进承鸾殿果真瞧见江晏迟缩在那方小榻上。手还绞着被褥,半张脸都埋在被窝里,冠发也未解,身上飘来酒气。 “陛下。” 他轻轻喊了他几句,未敢逾矩,却叫不醒那人。御医守在外头,刚进来时因为动静太大直接被江晏迟轰了出去,眼下正跪着,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许纯牧别无他法,只能先且叫小喜子将太子殿下请来,再做主让御医们先进来给皇帝把脉。 江晏迟醒了,余光扫了眼许纯牧。 他的下巴还留着寸长的青胡,分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总是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许侯爷怎么来了。” “陛下,回朝阳殿吧。”许纯牧规矩地行了个军礼,开门见山。 许纯牧守着,江晏迟便难得好脾气地等着那御医诊完了下去开方子才把人赶出去。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也空空荡荡。 只剩下他和许纯牧二人。 “陛下不必急着给沈家翻案。”许纯牧手搭放在冷冰冰的剑鞘上,直言不讳,“此事动摇国本根基,只会让陛下背上不孝不悌的罪名。况且,人已经死了十年有余,陛下又何必如此放不下。” 他说话开始这般直来直去。 半点迂回不得。 江晏迟心口隐隐闷痛,却听到风过珠帘,细碎的敲击声。 像是琴声似的。 真是奇怪,最近他似乎总能听到琴声。 “有十年了吗。” 江晏迟咳了两声,脸上浮着高热的绯红,招手想让许纯牧走近些,可那人身形纹丝不动,“大概是吧,朕有些记不清了。” “父皇!” 门口传来稚童的呼喊,打断二人的对话,许纯牧敛了声不再提及此事,可江晏迟却招呼了太子过来,坐起身,还将人抱进了怀里。 “父皇,您病了。应该去朝阳殿休养的。” 江晏迟声音很温柔,也带着些沧桑,“父皇没事,咳……” “父皇,您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和许侯爷说吗,那阿晔先且去门外等着。” 江晏迟却没有松手。 只低着声音,余光瞥着许纯牧,“你是朕的太子,是国朝未来的皇帝。没有什么,是你听不得的。” “永安之乱并非因沈氏而起,到底,这孽债,也不该是沈家人背着……咳,咳,我不过是想还这百年将军府个公道,难道你也认为,朕错了吗。”江晏迟唇色苍白,抬眸看着许纯牧的侧颜,月色下,长长睫羽掩起那流离盼兮的双清秀的眼眸。 “你不是为还沈家个清白。” 许纯牧下颚绷紧,始终未正视皇帝,“你是为了全你心中个念想。” “他已经死了。而我如今归于许家门下,事情早在十年前就尘埃落地。陛下如今就算翻了那案子又如何,谁会在乎!” “朕在乎。” 江晏迟紧了紧牙,字句回道,“朕要他,坦坦荡荡地活在这世间。” “可他已经死了!” 许纯牧声利喝,震得江晔往皇帝怀里缩了缩。他脸色收敛,匀了匀气息,才道:“翻案,大可不必。惊动朝野不安,徒生变数,到底不过也是全了您的私心,陛下再慎重些吧。” “你是许家人,许家把你带走养大。可是他,到死都是沈家人。” 许纯牧与他说不通这些道理。 刚脚踏出殿门,却意外地踩进脚薄雪里。 在抬手,才看到朦胧的夜色里竟又下起了雪。 这应当是今年最后场雪。 门扉推开,江晏迟透过许纯牧的身影也瞧见外头的雪落,忽的咳嗽声便重了起来。 许纯牧没有立刻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