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筠觑了他一眼,抬头看了看外头天空,神色阴霾。
院子外响起不断的脚步声,游筠听着,看着密道里头隐约的灯火,神色淡然。。。
密道内,光线明亮了许多,那种人人如鬼魅的气氛淡去,人们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并无变化,但这回并不失望,都目光灼灼盯着铁慈和游卫瑆。
游卫瑆只盯着铁慈,那种直勾勾的目光一般人当真受不了,比如慕容翊就受不了了,但被铁慈一直拉着,手指在掌心里多划拉几下,他也就忍了。
小手指进进退退,在彼此掌心里打着暗号,慕容翊一边和铁慈玩着掌心游戏,一边得意地想,都说皇太女不解风情,那是那些家伙没那个福气解她的风情,事实上皇太女可盐可甜,还熟稔各种挑逗小技巧。
这世上无数女子自恃尊贵,事事处处都端着架着,平白显得面目可憎,唯有他的阿慈绝不会如此,明明拥有世间最尊贵的身份,却一身不染流俗只余温暖的人间烟火。
是他好容易遇见的宝。
尤其喜欢她一边道貌岸然办正事一边暗通款曲调情的调调儿,就好比现在。
暗处指掌纠缠,绝不影响面上堂皇光明,连微笑都符合皇家风度,铁慈抬手,手在墙壁上拂过。
人们惊咦出声。
眼前本是很自然的土墙,符合一个不怎么讲究的密道模样,然而随着铁慈手指拂过,尘土忽然都不见了,墙面变旧,变暗,出现了很多痕迹。
就是那次铁慈进入密道,看见的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
火把光芒照耀下,密道墙壁上,从上到下,从小小手掌到成年人大小的手掌印,各种淋漓痕迹,各种血色刺目。
众人的呼吸一时都变得轻细,哪怕一时没明白这墙壁代表的意思,也因为那些狰狞痕迹本身似乎要透壁而出的寒气杀气和邪气悚然,而先前那种铁锈气息越发浓郁,有人看不了两眼,就转身干呕起来。
铁慈的声音响起,“不要多看。这些图画里有的掺了药物,有的本身画法特别,让人看了便心烦意乱,你们是没有武功的平常人,莫要因此受伤。”
有人怒道:“什么人在这墙壁上作此令人作呕的画面!”
也有人面露思索,这些图案怎么出现的?是铲掉了外面一层?但不过一瞬间,里面这面墙就露了出来,也没看见灰土堆落啊。
远处游筠目光闪动。
皇太女的复原之能,隐约听说,不想真有,还如此神奇。
将这密道墙壁盖住的时候,就想过会有见于人前的可能,只是当时觉得皇太女未必能有机会站到这里,不过多防着一手罢了。
但皇太女一步一步,还是走到了这密道里,将一切遮蔽都掀开,让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一切暴露于众目之下。
铁慈道:“看看这些手印。”
游卫瑆慢慢将手贴在最上面的一个血手印上。完全合契。
众人瞪着那丝毫不差的手印,顺着那位置一路往下看,直到看见离墙三尺左右的小手印,很多人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凉气。
有人举着绿惨惨的火折子站在那墙壁前,那些狂乱的线条和痕迹在鬼火照耀下颤然欲动,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墙上扑下来,而那张脸和那倒映在墙上的被拖得长长的影子,也蠕动如恶鬼,众人下意识后退,再退,不知何时额头和后背都有汗,却完全失了声,直到有人仿佛被扼住了咽喉般,沙哑地说了一句,“……他就这样从小看到大吗……”
没人说话,良久才有铁慈轻轻一笑,道:“傻子?”
她猛然转身,一脚踢在墙上,轰然一声,密道墙壁塌了半边,砖石碎裂声里,铁慈怒不可遏地道:“这样的境遇,这样的折磨,换成你们谁,能不疯?能不傻?”
轰然之声和质问回荡在曲折的密道里,不断重复着“傻傻傻傻傻……”
有人受到惊吓,喊一声“密道要塌啦!”返身便要逃。
却在此时发现身后已经无光,密道的门竟然无声无息被关上了!
百姓们顿时鼓噪起来,“开门!开门!”
有人反应过来,“是都司大人他们!都司大人见事机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把我们都困死在密道里!”
游卫瑆拉住铁慈的手,铁慈知道他要做什么,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她向前走去,百姓们原本慌乱,见她一言不发,只是前行,步伐稳定,背影笔直,没来由便安心了许多,都收了声,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密道尽头。
密道尽头是一面墙,墙上现在开着一个门。
铁慈没有去推这扇门,她只是手按在门上,片刻之后,这里的门不见了,复原成了一片完整的墙壁,有人敲了敲墙壁,发现墙壁很厚。
如果这里原本没有门,那么游筠所谓的“安排密道每夜给侄儿盖被子”的温情故事也就成了鬼故事。
好在现在大家对于这对叔侄的真正关系已经心里有数,见状已经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在想,如果只是一堵墙的话,那是不是大公子过不去,游都司也过不来。
却见铁慈走到墙角,不知在哪里一踹,又道:“退后!”
人们急忙退后,然后发现整座墙壁都向自己扫过来,腿脚慢的人被缓缓转过来的墙壁推倒在地,像被扫垃圾一样向前推移,而铁慈早已向前走出。
人们身不由已地顺着墙壁转动的轨迹向前走,直到被推到另外一间屋子的天光之下,脚踩着地面碧绿凿花的地砖,看着四壁的博物架象牙榻花梨木书案,才反应过来已经到了游筠书房。
众人正想这似乎也没什么,就看见铁慈一脚跺下。
铁慈脚下的这一片地,是游筠书房里右侧一片空地,此刻没有站着人,铁慈这一跺脚,整个屋子地面都抖了抖,随即塌陷下一大块。
铁慈的护卫冲上来,用枪尖刀尖挑起最上面一层花砖,露出底下的砖土,众人瞧着没什么异常,却见护卫们还在扩大挖掘面积,随着地面不断掀开,众人终于发现了异样。
铁慈脚下塌陷处的泥土比较新鲜,砖石比较碎,显得铺得很草率,而且周边的土壤要多了一些白色的物质,这东西大家都知道,燕南多蛇虫,讲究一些的人家,都会在地面之下铺一层石灰。
但是铁慈脚下那一块地面就毫无石灰留存痕迹。
无需多说,人们也就明白了。
这一处地面也是新填上的。
因为时间关系,填得草率,所以没有洒石灰,土壤和砖块都不一样。
护卫们继续往下挖,渐渐众人发现,这原本应该是个大坑。
在坑的最底下,护卫们捧出一捧土,用手指拨开,众人看见了一颗黑色的钉子。
铁慈言简意赅地道:“漏网之鱼。”
百姓茫然。
铁慈道:“想想,你们点燃那鬼火,穿过那密道,遇见一堵墙壁,你因为恐惧想要推开这墙,然后你撞着机关,整面墙开始转动,将你扫到了隔壁的屋子,但是墙壁转停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大坑,你不可避免地落入大坑,而坑里,有钉子。”
所有人的汗毛猛然炸起。
这是何等可怕的遭遇。
而这遭遇,可能很早之前就开始,可能从那孩子幼年便成为了他的噩梦,可能一次又一次,不致死却痛彻心扉,令人恐惧却又无法逃脱。
片刻安静后,有人冲出人群,大喊:“游筠呢!”
外头有人遥遥答道:“我在这里。”
愤怒的人们一抬眼,瞬间屏息。
外头是截然不同的美妙景致,假山流水,小桥楼阁,但此刻假山上,小桥上,楼阁顶,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持枪的,拉弓的,举刀的……一片兵器寒芒在日光之下,耀花人眼。
而在那些亭台楼阁之外,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可以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和如雪的刀光,目光所及,没有尽头。
仿佛只是这走过密道的时间,全燕南的兵,都汇聚到了此地。
兵刃交击之声远远响起,看位置紧靠着王府,应该是留在王府之外的太女护卫,已经和源源不断赶来的燕南士兵短兵交接。
游筠坐在假山下,那里早有人给他搬来了太师椅,他跷着二郎腿,在旁边小几上的琉璃盘子里挑拣着自己喜欢的蜜饯。
一边悠悠地道:“找我啥事?”
他说的是燕南土话,语气温和又亲切,但是方才还义愤填膺的百姓们瞬间哑了火。
也有人血勇依旧在,大骂:“游筠,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游筠挑中了喜欢的蜜饯,塞入嘴中,满意地唔了一声。
然后他抬起眼,对铁慈一笑,道:“殿下啊殿下,你说你何必呢?大家和光同尘,揖让一番,坐下来好好商量不成么?非要逼得图穷匕见,怎么,还是您以为您那三千护卫,就足够踏平燕南了吗?”
他嘴里嚼着蜜饯,难得的说话还很清晰,笑了笑,扑地吐出核儿,摇摇头,“还是您以为坏我名声,便可裹挟民意,将我逐出王府?真是奇哉怪也,殿下您自己被逐出盛都,还晓得偷偷去永平,施恩示好于狄一苇,到手了永平兵权;燕南之行也和萧雪崖勾勾搭搭,肖想着他的水军,怎么到了昆州,就忘记了,手里有兵,才是老大?”
铁慈道:“既然你提起萧雪崖,就该知道,他不仅掌控了水军,还暂时代掌黔州地方军队,现在已经扼守住了通往燕南各处关隘,最近处三日可至燕南。”
“那也要三日,而殿下您身处昆州,一旦我举昆州之兵全力取之,殿下您算过您这三千护卫能支撑多久吗?”游筠笑意不减,“再说,大乾铁律,只要藩王未曾谋反,其余各境之军,不可擅自入境。殿下您是要冒着擅自挑起战火的天下之大不韪吗?”
他嚼着蜜饯,享受地眯起眼睛,“而我,我是个胆小的人,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喜欢人们心悦诚服归顺于我,可是今天殿下已经把我的脸皮给撕下来呢,我该怎么办呢?自然是要把殿下和这些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的父老们都留下来,永远地留在王府里,那不就行了?”
百姓们脸色大变。
“都司大人,您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听懂的意思。”游筠道,“要怪,就怪你们殿下为了裹挟民意和我作对,把你们给带进来了。”
游卫南摇着扇子,笑道:“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既然深似海,当然游不出来咯。”
游筠似乎有点嫌他多嘴,横了他一眼,又看了外面一眼。
百姓们都转脸看向铁慈,这回大多便是埋怨的眼光了,却全然不想,恶是游筠作的,热闹是自己要看的。
铁慈并不在意,趋利避害,人之天性而已。
“王府护军,昆州巡检司,昆州五城兵马司,乃至城外二十里的昆州大营,燕南中枢地区的所有兵力,现在都调入了这三塔一池之地,”游筠道,“殿下,放弃吧,只要您放弃,我能依旧以上宾之礼待您,请您参加女世子的婚礼和我儿的世子册封礼,最后将您礼送出燕南,这些无辜百姓,自然也不会为难。”
“如果孤不愿呢?”铁慈摇摇头,“礼送出燕南?说得好听,难道孤南巡这一遭,就是为了喝个喜酒?”
“那也无妨,不过是这里的其余百姓,都要死罢了。”
百姓们惊怒鼓噪,有人在骂游筠,有人骂铁慈,还有人扑过来要抱铁慈的腿,“殿下!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我们错了,这王府秘辛,就不该我们来听!您退一步,您退一步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