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篝火熊熊,劳累了一天的百姓们吃完饭就到帐篷里躺下,河边那三百武僧也各自开始搭建休憩之所。
尉迟宝琳彪呼呼冲了过来,仰天厉喝道:“玄甲骑兵听令,为防有小人趁夜作乱,今夜两千人分成两拨值守,盯着那些想要找事的人,一旦发现不妥立即开杀,不用管他娘是神仙还是佛陀。”
河边共有两千玄甲骑兵,另外三千则在建城那边的工地。这两千骑兵轰然应诺,随即有一队千人翻身上马,队伍边走边分散,最后化成十个百人小队,沿着河岸开始巡逻。
重点自然放在监视三百武僧之上。
这一番动作完全无人指挥,偏偏战士们却能自动自发,个个精神抖擞杀气腾腾,玄甲骑兵不愧天下闻名,刚才还是一副懒洋洋的兵痞架势,转眼就成了伸出爪牙的老虎。
那三百武僧面带怒色,皆都拿眼去看方丈。
此时志操老僧正盘膝坐在岸边做晚课,他双目闭合宛如神游,竟似一点没察觉玄甲骑兵动静。
青月同样盘膝在地,低声道:“师尊,泾阳侯开始发威了。”
志操还是闭眼不睁,淡淡道:“他是一等县侯,不久还是诸侯国主,未来甚至是天下帝王,有些气要撒一撒也是应当。”
青月点了点头,忽然幽幽道:“师尊,弟子愚钝,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
“你是想说我佛门为何低三下四么?”志操终于睁开了眼睛,这老僧双目看似混浊,然而眼睛深处却闪烁着智慧光彩,若是撇去宗教身份不提的话,他堪可成为一代大德。
青月双手合十,目带疑惑求问道:“我佛门虽然避世多年,但却和很多世家保持良好关系,师尊您甚至还救过当朝陛下之命。只要我们冠冕堂皇出世,天下没人能阻拦我佛门,为何要找泾阳侯来……”
她说到这里迟疑一下,耳根忽然有些翻红,声若蚊蝇道:“而且还要搭上徒儿的一生,此人今日刻意辱我,弟子心中很是气愤。”
“呵呵,那是因为你和佛家无缘,所以心中才有尘世之情。烦恼,气愤,纠葛,苦楚,这正是情爱的表现啊。”
青月张口欲要反驳,老僧却挥手打断了他,意味深长道:“那少年天生奇才九窍皆通,自古至今唯圣人能如此。老僧观他行事作风,实有循序渐进一环扣一环之能,我佛门与世家交好,泾阳侯却与世家有恶,为师思来想去,总觉得最后泾阳侯会赢。我佛门必须及早改换正营,免得将来有灭顶之灾。”
青月皱眉道:“徒儿自幼熟读史书,纵观历朝历代之记载,发现再强大的皇帝也灭不了世家。泾阳侯虽然很聪慧,但他也只是个凡人,就算他将来当了皇帝,最多也就是打压世家而已,师尊您是否太过杞人忧天?”
“你错了!”老僧缓缓摇头,忽然长长一叹,淡淡道:“世家虽然庞大,但是总有一天会灭在他的手上。这个时间不会很远,甚至都不用等他登基……”
青月十分好奇,忍不住道:“师尊为何如此笃定?”
老僧看了他一眼,随后把目光望向天空,喃喃道:“当年为师见过几次紫阳真人,那真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他五十岁才开始学武,却能后发先至力压天下群雄。武学还只是其中之一,紫阳真人的思想才叫博大,每每简单一言,却能发人深思,犹如天上雷霆炸响,又似佛陀当头棒喝。那是一个活着的圣人……”
“那又如何?泾阳侯只是紫阳真人的徒弟,就算他师傅厉害,做徒儿可未必继承啊!”
“不,你又错了!”老僧再次摇头,感慨道:“青出于蓝胜于蓝,为师观此子之能,其实更胜紫阳真人三分。”
志操说到这里忽然一停,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单手捻着念珠,目光去望向天际,意味深长道:“武德九年六月七日,此子先是逼迫童养媳去发卖为奴,随后又抢了她的存钱罐趁夜离家,那一夜谁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次日出现在长安街头,与卢国公之子程处默相识,其人言行举止大改,仿佛换了一个人。”
“这事徒儿也听说过,传闻是夜间遭到强人袭击,一棒子敲在了他的脑门,结果昏迷之后因祸得福,于梦中得神人传授。”
志操老僧呵呵一笑,淡淡道:“徒儿啊,你自幼生长佛门,研习佛法已有十八年之久,你相信这世上真有神仙佛陀么?”
青月微微蹙眉不语。
老僧也不去点她,继续又道:“他与程处默分别之后,又遇田家庄村民带着童养媳在面摊上吃饭,浪子忽然回头,引为当时美谈。小夫妻二人携手归家,当夜便制作出蚊香一物,三日卖遍周围村寨,半月风靡长安。”
“然后他又发明了水车?”青月接口道。
“不是发明水车,而是改进了水车。水车此物在汉代已有运用,但是效力很是一般。此子只不过略作改进,立时便化腐朽为神奇,震惊周边,响彻长安。据我佛家在俗世的探子汇报,当那两架水车立起之时,每日都有数千村民前去围观,堪称一时之景。”
青月站起身来,姣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茫然,迷惑道:“师尊,您到底要说什么?”
志操却不答她话,接着又道:“水车问世十五日之后,卫国公李靖突然造访田家庄,详细勘探此物之神奇,归朝后禀告皇帝。当天下午,韩跃封泾阳县男,赐地三百亩。”
“又过半月,藿香正气水出世,太原王氏设计抢夺,其二房嫡子王勋行事不周,言语之中辱及泾阳侯之妻。仅仅因为这一点小事,从此之后,世家注定要有灭顶之灾。”
这老僧一件一件历数韩跃往事,有些事情发生的时间甚至精确到某一天,可见佛门势力实在很大,虽然封闭扇门不出,但是世间大事全然掌握。
青月乃是佛门圣女,对此自然毫不稀奇,她的关注点依旧放在韩跃和世家的争斗上面,低声道:“师尊,如今马上就要到贞观四年,他和世家反目如此之久,始终没见如何报复。徒儿感觉他的胜算不大,否则早就动手了。”
老僧呵呵一笑,忽然伸手指了指河岸上巡逻的玄甲铁骑,意味深长道:“以前他没兵没权,所以只能缩起爪牙静待时机。但是现在不同了,猛虎一旦出山,张口便要杀人啊。”
“五千骑兵而已。玄甲铁骑虽然天下闻名,但也不是当世无敌。据徒儿所知,世家大族皆豢养精锐死士,比如太原王氏一门,暗中就藏着上万死士,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一但号令下去,拿上武器便是一支精兵。”
她看了一眼老僧,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观点,郑重道:“一个王氏已然拥兵过万,大唐其他世家也差不到哪里去。若是泾阳侯和世家硬干,他这五千铁骑绝无胜算。”
“我们侯爷可不止这点兵马!”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尉迟宝琳猛然从暗中跳了出来,嘿嘿道:“你这女尼果然不是好人,白天在侯爷面前装的温柔可人,晚上就翻脸恶意品评。哼哼哼,可惜你们言谈不密,让小爷全都偷听了去。”
青月一呆,志操却淡淡一笑,呵呵道:“尉迟将军,老僧虽然年已七十,但却耳不聋眼不花,我早已发现你在旁听。”
这次轮到尉迟宝琳发呆,怔怔道:“知道我在旁听,你们还敢说我家侯爷坏话?”
老僧伸手一指青月,笑眯眯道:“说错话的是我徒儿,若是明日泾阳侯生气了,尽管打杀了她便是,老僧绝对不会阻拦。”
此语一出,青月和尉迟宝琳同时一怔,实在想不明白老僧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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