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里。
老汉放下手中的烟杆,缓慢起身。
来到至今仍一言未发的妻子身边,他将手中的照片给了她。
她接过照片,指尖缓缓在上面抚过。
女人的手很干瘦,让人想起烧火用的枯枝。
攥着照片的手落下,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先是呜咽,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好像野兽的哀嚎。
老汉默默一叹。
虞沧抬起头, 看着这对哀伤的老夫妻,眼神复杂而迷茫。
正是眼前这两个人,买走了自己所有的尊严和爱。
身为一个丈夫,竟然需要依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尸体,让她去和另一具尸体完成一场荒唐的冥婚,才能挽救女儿的生命。
所有的体面、尊严, 都在如山一般沉重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但在这一刻, 看着哀嚎嘶吼的女人, 他的眼眶竟也突然泛红。
我们都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人。
彻彻底底地失去了。
......
家中。
虞沧坐在那张旧床上,手中握着一个女人用的卷发筒,不停转动着。
抬起头,他茫然空洞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个长头发的女人。
女人来回走动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虞沧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
他已经忘却了一切的现实,只是近乎贪婪地追逐着她的背影。
终于,他想起了什么,对着她道,“放心吧,我接彤彤。”
嗒。
再抬头的时候,女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只有夕阳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片阴影。
他将手中的卷发筒放下。
起身, 推门而出。
......
陆知呼出一口气。
下面一段的内容,他大概看过。
也正是因为看过,这一刻他的心情才更加压抑。
他瞥了眼旁边的人。
虽然光线很暗, 他还是可以看到周围人紧绷的脸。
所有人, 都被画面上那个男人吸引了。
画面里。
手术室的门外。
虞沧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抓着一个小朋友的玩具, 跟着病床一瘸一拐地前进。
他努力追赶着,一直到手术室的门将他拦下。
手术室外的整条廊道里,空空荡荡。
只剩下他。
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地、颓然地滑坐下。
看向手中有些皱巴巴的毛绒玩具,这个从头到尾都没有太多话的男人,眼神中只有哀伤。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开始低声哼唱。
“乖囡囡呀......春天来了啊......”
像是首哄孩子入睡的儿歌。
嗓音嘶哑、跑调,断断续续。
就好像三流演员蹩脚的模彷。
却有种直抵人心的破碎感。
他好像在代替那个已经离开的女人,陪伴着手术室里女儿。
镜头缓缓拉远。
虞沧颓然瘫坐着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一切归于沉默。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男医生从里面快步出来。
他看到了地上的男人,以及他卑微恳求的眼神。
他明白这个男人在恳求什么。
俯下身,他拍了拍虞沧的肩膀,温声道,“一切顺利。”
虞沧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他已经快忘了怎么去笑了。
医生搀着他起来,扶着他到了廊道附近给家属休息的椅子上。
两人坐在一起。
虞沧将拐杖放好, 偏过头看向医生,“谢谢。”
医生摇摇头, “我没做什么。”
虞沧笑了笑。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他整个人缩到了椅子上。
看向廊道的窗,他梦呓般道,
“还没生彤彤那会儿,她喜欢读书,还喜欢和我讲书上的故事,虽然每次都能把我讲睡着了。”
“有一回吧,她给我讲了一个叫福贵的人的故事。”
“讲的是福贵怎么样一个一个失去了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
“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么惨的故事,名字却叫活着。”
医生转过头看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听着。
“但我今天倒是突然咂摸出味来了......”
“活着啊......才是最苦的。”
外面的阳光透过窗,落在虞沧的半边脸上。
他的嘴角勾起,
但眼角却又有泪水无声滑落。
.....
荧幕暗下,演播大厅里的灯光再次被全部点亮。
《安魂曲》,展映结束。
但大厅里却有些安静。
松乐生略带不安地看向了身边的虞沧,虞沧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碰了碰松乐生的手肘,虞沧和他一同站起。
两人转过身,直面着演播厅台下的所有观众,微微躬身。
在两人俯下身子的刹那,掌声才终于响起。
虽然场中的观众、导演和演员,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人左右。
但却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连绵不绝。
像是要把整个演播大厅掀翻。
虞沧甚至看到了许多观众是站起身来鼓掌的。
虞沧呼出一口气,和松乐生对视一眼。
两人都知道,这一次,成功了。
如果说在开始之前,两人还在担心作为第一个放映的短片,观众的要求会不会比较严苛。
那现在该伤脑筋的,就变成节目组了。
这样的反馈,虞沧确定后面的其他作品很难企及。
主持人何宇重新回到台上。
他用手示意虞沧和松乐生一起上台。
“欢迎松乐生导演,欢迎......虞老师。”
何宇年近四十,看着要比虞沧大了许多。
但在这时候,台下没有一个人认为他的称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就演员这个职业而言,此刻台上这个戴着鸭舌帽、浅浅笑着的年轻男人,确实可以成为现场大多数人的老师。
随着何宇的欢迎话语,掌声再次响起。
好一阵之后才终于停下。
何宇笑着说道,“观众朋友们的反馈,已经很清楚明白了。松导演,现在的心情如何,有什么想说的吗?”
松乐生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清了清嗓子,本想说点感动的话。
但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看到台下那一排的年轻导演,有好些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身旁的那个人。
松乐生顿时一急,脱口而出道,“小虞是我的师弟!亲师弟!”
他站到了虞沧的跟前,将他挡在了身后,试图隔绝其他导演们蠢蠢欲动的目光。
好像一只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台下许多本来还沉浸在短片情绪里的观众,顿时被他逗得失笑。
虞沧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