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花宜姝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呢?她眼睫垂下,只是一个眨眼而已,面上的狡黠就变作了失落,“原来如此,原来陛下醉酒时与妾身说过的话,都当不得真吗?原来陛下说只要妾身一人,说要与妾身一生一世,说只爱妾身一人,都是假的吗?”
【额……】
李瑜呆住。
“不,那些话是真的!”他脱口而出,心想再丢人的事都在她面前做过了,如今还矫情什么呢?
在维持威严和让心肝开心之中,李瑜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他道:“别的不能当真,但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他还特意强调,“酒后吐真言。”
【完了,今日过后,朕连清醒时的威严也没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看着花宜姝重新笑起来,李瑜心里还觉得挺值的。
“陛下,听玉……抱我。”花宜姝忽然道。
李瑜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正要将她打横抱起,却被花宜姝推拒了,“不,你竖着抱我。”
李瑜一脸莫名,还是照做了。
花宜姝被他竖着抱起来,视线就高了他一大截,低头看着李瑜的头顶,她忽然微微弯腰,捧着李瑜的脑袋往他脸上哒哒哒地亲了起来,一下又一下,亲完额头亲眼睛,亲完眼睛亲鼻子,亲完鼻子亲嘴角……简直没完没了。
无关欲念,只是想和他亲近,就做了。
李瑜自然感觉到了,他显然对这样单纯的亲昵十分受用,虽然抿着唇一言不发,但红通通的耳垂却瞒不过人。
过了好半晌,两人才从紫宸殿出来,坐着马车一路出了宫门,直往东市王玉燕的酒楼而去。
王玉燕已经准备妥当,将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送进早就准备好的包厢,没多久,包厢门再度被推开,头戴幂篱的女子小心地走了进来,门一关上她就摘下幂篱,正是蒋携芳。
花宜姝已经许久没见过蒋携芳,印象中最后一面就是在太后的仁寿宫中,彼时她还是盛气凌人的高门贵女,十分瞧不上当时没名没分的花宜姝。那时她最爱穿最鲜艳的衣裳、最爱戴最惹眼的首饰,还最爱自己制香调香,所过之处呼朋唤伴香风阵阵,连冬天的寒冷都要被这青春年华的艳美冲散。
可是此时的蒋携芳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半点骄傲,如今的她低头跪在地上,身上虽然打理得干净体面,周身却萦绕着一层挥不散的暮气,眼神中也没了半点小姑娘的天真,反而透着一股誓要报复的疯狂与怨恨。
花宜姝心里啧了一声,虽说清醒得有些慢,倒也为时未晚。
第199章
蒋携芳在帝后面前说了一个故事。
四年前的一个月夜中,她看见父亲鬼鬼祟祟使人将一箱又一箱的金子埋入了花园的地窖中,那些箱子她都认得,京中有一种专门用来盛放金银的箱子,出自工部特制,大小重量相差微毫,装进满满一个箱子,就是白银五千两,而那天夜里她数得清楚明白,那里头装着的不是白银而是黄金,一只箱子是五千两黄金,而她的父亲那天夜里总共往地下埋了二十只箱子。
“那晚过后,那些帮他埋金子的人都消失了,花园的地窖也被他重新修缮,多了好几道铁门。”
花宜姝提出疑问,“四年前?那时候你也才十二三岁吧,你父亲瞒过所有人辛苦藏匿这笔巨款,缘何能叫你看见?”
蒋携芳对这件事印象深刻,很快答道:“因为那天是中秋节,我记得天上月很圆,庭院中很明亮,我和丫鬟玩耍,避开其他人躲入了花园的假山里。”
花宜姝:“这笔钱又是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蒋携芳答不出来,因为她的确不知道钱从哪里来。
可花宜姝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下,“你说那些帮忙藏钱的下人都消失了?你是如何知道的?他们如何消失的?死了还是失踪?据我说知,你从前十分依赖父亲,况且你当时年纪幼小,你是怎么忍住不向宁安侯询问的?四年前埋下的,这些年来这笔钱可被挪用过?你怎么能确定这笔钱还能在原地而不是被你爹转移到别处去?难道你后来又去翻看过?可你又说你爹加了好几道铁门,你没有钥匙,你是怎么进去的?”
这一声接一声质问,叫蒋携芳应接不暇,往往她还没想清楚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后一个问题就已经抛了出来。她跪在地上冷汗涔涔,脸色也更白了。
天子和皇后就坐在上首看着她,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着她。
皇后说得对,那天夜里过后,她几乎不再去那个园子玩耍,哪怕是去,也只是寻常地走一走,并不敢靠近埋藏了黄金的那个地方,她没有胆子去打开铁门,自然也并不知道那些金子是不是完好无损。因此面对这一连串的质问,她心慌到眼前阵阵发黑,心脏也咚咚咚跳得厉害,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若是从前,若她还是从前那个骄傲跋扈的侯府千金,她早就已经不管不顾地晕过去了,反正她身后还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反正她的父亲和弟弟总会帮她的,她能够全心全意为家人付出,自然也希望家人给予她同等的回应。
可是现在,即便里衣都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也咬着唇挺着背跪在原地,她在竭力用意志支撑起毫无底气的自己。
因为到了此时此地,她早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她只能依靠自己,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挣出一条出路!
蒋携芳胸口剧烈起伏着,就在人以为她会昏厥过去时,她又慢慢靠着自己平静下来,一个接一个回答花宜姝的问题,“那些下人消失了,也许是死了,也许是被我爹拿钱封口了,我不知道,也没看见。当年我的确很害怕,怕得好几日不敢亲近父亲,等到那段时日过去,却又失去了开口的机会,索性将这件事藏在了心里不再提起。”
哪怕自家是侯府,也不能随随便便攒出百万两的身家,更何况那些钱如果真的来历清白,她爹又怎么会偷偷摸摸地藏呢?蒋携芳当时年纪小,却也不蠢,知道这件事不是能光明正大说出来的,因此便下意识隐瞒了下来。
如今想想,也许年幼时的她已经意识到了父亲并非是个好人,也许当年冥冥中的畏惧已经给了她提示,如果从那时起她就对父亲生出戒心,绝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可是她错过了,她错过了啊!
蒋携芳眼眶通红,强忍着不掉下眼泪,声音却已经藏不住哽咽,“我不知他是否挪用过这笔钱,但就算挪用过,大抵用得并不多,因为这些年我观家中用度,并未超出往年,至于铺子产业,也不见我爹添置多少。况且那园子再也没有动过的痕迹,银子应当还在原地。”
“大抵?应当?”这个时候,花宜姝身旁的天子终于开口,“这么说来,这一切只是你的猜测?”
他声音淡淡,在蒋携芳听来却如同雷霆震怒,她急忙道:“陛下,我的确是为了寻求娘娘……与您的庇护,才会慌不择路之下来到这里说出那番话,但我爹的确在园子里藏了许多金银,至少有百万之数!只要陛下派人去查,一定能找到痕迹!”
天子摇摇头,仿佛跪在下边的蒋携芳是个不需在意的小猫小狗,语气随意对身旁的皇后道:“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听她说这些?”
皇后则道:“那陛下以为呢?可要派人去查查?”
天子道:“无凭无据,仅凭她片面之词,不可。”
蒋携芳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她呆了呆,忽然一咬牙道:“陛下,我所言句句属实,陛下若是不信,我愿意滚钉板!”
蒋携芳话音落下,花宜姝看向她的目光里不由添了惊讶,她盯着蒋携芳看了一会儿,开口道:“蒋小姐,你不是江子欢,他能从钉板上活下来,你却不一定,也许还没滚完,你就要流血而死。哪怕你熬过了钉板,你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蒋携芳跟江子欢的情况可不一样。
江子欢是个武人,皮糙肉厚还有内劲托底,蒋携芳却是个柔弱女子,还怀有身孕。
就算蒋携芳能活下来,也注定不为世俗所容。江子欢如今能被世俗接受,一是他母亲被父亲气死,他是为母亲尽孝,哪怕法理不容,情理上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同情;二是后来牵扯出钱姨娘陷害,永昌伯翻供;三是江子欢这人有真本事,永昌伯又的确混账……种种条件累积下来,他才能平安无事。
但蒋携芳就不同了,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侯府尊贵的大小姐,从小到大都靠着宁安侯府养着,她并不像江子欢那样自己挣出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官职;二来宁安侯的名声可远比永昌伯好太多了,在外人看来,她怀着孩子从侯府中逃出来,是她不知羞耻与人苟合,哪怕宁安侯将她打死了也是清理门户,没有人会同情她。
而她为了报复生父跑到天子跟前状告生父,就算真查出来宁安侯藏了大笔不知来路的金银,蒋携芳也不会有好下场。
花宜姝:“如此,你还要坚持吗?”
如果说之前蒋携芳只是苍白憔悴,那么此时此刻,她的面色几乎与死人无异,就连嘴唇也呈现淡淡青紫之色。蒋携芳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宗皇帝时,有个武将想要谋反,他的儿子跑到高宗皇帝前告状,高宗皇帝因此提前识破了那武将的阴谋。那人以为自己大义灭亲能加官进爵,然而高宗皇帝紧接着就将他砍了头。
高宗皇帝说:“一个人倘若连养育自己长大的父母恩情都能辜负,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君主怀有忠心呢?”
以古照今,所以说,哪怕真查出了宁安侯贪墨了巨款,蒋携芳也不会有任何功劳,相反,她还会被赐死。因为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沦落到今日地步,全是因为父亲兄弟的诱哄与欺骗,她也不敢说出肚子里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所以,天下人都会认定她是一个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白眼狼!
包厢内是一片可怕的安静。
然而半晌之后,蒋携芳的额头重重磕在了地上,“陛下,娘娘,我心意已决!我要状告父亲,告他贪污巨款草菅人命!求陛下彻查宁安侯府!”
蒋携芳以为自己有的选择,可其实在她踏入这里时,她就只有死路可走。她后悔吗?当然后悔,可是后悔又能如何?她没有任何人可以求助,她只能找到这里来。被她爹抓回去她只会生不如死,既然如此,还不如选择后者,至少她能死个痛快,死前还能把她爹她弟弟一块拉下去作伴!
如果她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当初她也做不来下药爬床之事!
当初她以为父亲和弟弟爱她,所以她才心甘情愿为了他们牺牲,如今温情被打破,她心里只余下恨,恨不得拉着他们一块下地狱!
蒋携芳心里压着滔天的怒火与怨恨,却不知道自己的脊背在瑟瑟发抖。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她也是怕的。
坐在上首的花宜姝看了李瑜一眼,哪怕不去读她的心音,她也能感觉到他此刻内心有多复杂。
在来的路上,花宜姝已经跟他说过蒋携芳的事,当初蒋携芳爬床他也是知情的,因此才革了宁安侯的尚书之位,原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没想到因为蒋携芳怀了孕,又被牵扯出来。
没有去管等待判决的蒋携芳,花宜姝问他,“陛下,如今师出有名了,可要查蒋家?”
哪怕蒋携芳信誓旦旦,李瑜也不会因此就真去查蒋家,要真是查出东西来还好说,要是蒋家提前将东西转移走了,禁军去蒋家搜不到东西,那可就尴尬了,不但会惹来朝臣非议,民间士子也会起不满之声,很影响天子的威望。毕竟连勋贵之家天子都能无缘无故派人搜查,那底层官吏和平民百姓,又怎么会被放在眼里?
但如果蒋携芳这个亲女儿去告状,那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搜不出来东西,也不会损害天子威望,唯一需要付出代价的,只是蒋携芳的一条命罢了!
按理,此时李瑜应当答应下来,可是他眉心微拧,薄唇也抿着,一时没有说话。
花宜姝一看就知道他又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你怜香惜玉也要怜惜个好香好玉啊,你怜惜蒋携芳这蠢货算个什么事?但恰恰也是因为李瑜骨子里这点心软,才会叫她觉得可爱。
花宜姝心里默默为这与想象之中完全不同的宫廷生活叹了口气,然后开始想办法。
蒋携芳这个人……说她好吧,她也不算好,说她坏吧,她也坏得有限,是个叫人觉着她可怜又觉着她活该的小姑娘,可是蒋携芳,也的确罪不该死。
当初她下药想要算计李瑜,如今她满身狼狈走投无路也算是遭了报应。假使有一天她该死,那也不该是因为说了实话而死。
可是该怎么名正言顺去搜查蒋家,又能保下蒋携芳这条小命呢?
【她终究是姑姑唯一的女儿啊……】
就在此时,花宜姝听见李瑜心内一声叹息,她眼睛微微一亮,忽然道:“陛下,妾身有个法子,既不耽误搜查蒋家,又能将蒋携芳从此事中摘出去,保下她一条性命。”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蒋携芳忽然顿住,不敢置信地悄悄抬眼看她。
李瑜也侧过头看向花宜姝,目光中有小小的惊喜与动容。
【心肝!心肝你又猜到了朕的心思!】
【你果然知道朕不想杀了蒋携芳!你真好啊心肝!】
【你果真是朕肚子里的蛔虫啊!】
花宜姝嘴角笑容僵住,面色也僵硬起来。
住嘴!不许再说!你居然把我这样天仙似的的美人比作蛔虫!你还有没有心!
这个月都不许上我的床!
第200章
蒋携芳被送到了安宁郡主府门前,看见那个已经有些陌生的门面,蒋携芳呆滞了一会儿。
她过去能在贵女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有大半要仰仗这位生母。安宁郡主的祖父是亲王,生父是郡王,当今登基前,她还只是安宁县主,当今登基后,就抬高了她的身份,让她做了郡主,享用更多封邑和恩荣。于是人人都知道当今厚待这位血缘上并不算很近的姑姑,于是连带着她这个郡主所出的侯府千金也受人追捧。
人人都道母女连心,因为这层血缘关系,所以哪怕安宁郡主与宁安侯分居二府也并不影响蒋携芳的身份地位。
只是蒋携芳心里清楚,母亲并不待见她,过去她时常在父亲和兄弟的劝说下去郡主府与她亲近,然而每一次安宁郡主都冷言冷语,她一开始还渴望母爱,巴望着安宁郡主能与她亲近,后来却也渐渐心灰意冷了。
——母亲要真看重你,她为何不向陛下替你讨个县主做做?哪怕是乡君也成了,什么都不为女儿打算,这算什么母亲?
后来在蒋携宝的挑唆下,她更是厌恶了安宁郡主,比讨厌那些庶妹更甚。她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本应该对她好,就像父亲对她好那样,可是她没有,她没有尽到母亲的本分!
过去,蒋携芳的确是这样以为的,可是在看清父亲和弟弟的真面目之后,她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有多愚蠢。如果连十月怀胎辛苦生下她的母亲都不爱她,她又怎么能那么笃定父亲和弟弟就是真心爱她呢?
“蒋姑娘……”
王玉燕的声音叫她骤然回神,蒋携芳已经许久没有登过郡主的门,她想起上次找郡主借人时她看过来的目光,那时候不懂,如今借由皇后之口得知了事情真相,才算理解了其中真意。想到自己还要上门去求她,一时既丢脸又畏怯,又有一丝丝不安与愧疚。
“蒋姑娘,你再不过去,侯府的家丁可要找到这儿来了。”
王玉燕一句话立刻提醒了蒋携芳,是啊,她逃出来时两手空空,她能躲藏到哪里去?侯府的人肯定很快就能搜到这里来,她如果不能尽快说服郡主,就会被那些人抓到送回去。她好不容易赢得了一线生机,她不能败在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