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她身后那几个扶光宗弟子虽面有犹豫之色,却也行礼道:“弟子参见宗主。”

谢玉珠怔了怔,继而攥住道袍的领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

遥远的西州,天裂之底,那坍塌中的狭小之地落尘纷纷。

温辞的胳膊落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血花,他衣衫被红色染透,鲜血汩汩而出。

他确实是身体强韧,怎么折腾都还有气在,甚至神志清醒,仿佛很能忍受痛苦。

一双黑靴停在他身边,卫渊居高临下地望着温辞。他捏紧拳头,目光深沉不见一丝光芒。

温辞,疫魔竟是巫恩辞。

偏偏是巫恩辞。

是梦墟主人,是叶悯微心上之人,是他计划里未来秩序中的一环。

若温辞死在他手里,叶悯微定然生疑,她甚至可以用时轮复生温辞来询问凶手。

待那时叶悯微或许不惜与他决裂,甚至于鱼死网破,他的计划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如今箭在弦上,离改天换地只剩一步之遥。

此刻或许应该忍耐,应该装作放过温辞,待以后他无用之时再借别人的手……

温辞转头看向他,殷红的眼眸中,却竟然含着一丝怜悯。

卫渊蹲下来,凝视着温辞的眼眸:“你这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温辞咳嗽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我一早猜到,这并非你我之间的斗争,是你与自己野心的斗争。”

“因仇恨而筹谋,最终又因为这筹谋要忍耐仇恨,多么可笑。”

卫渊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绷断,他骤然攥住温辞的衣领,手因过于用力而颤抖,却最终放下温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笑起来。

在这狭窄逼仄的倾颓之地,他的声音重重回荡,仿佛鬼魅。

“可笑,怎么会不可笑?凶手脱去疫魔之名,这数十年来坐拥梦墟,享有盛名、举世敬仰。而我寻寻觅觅八十余年,却连疫魔就在身边都不曾认出!”

“若不是卫某还活着,梦墟主人恐怕早就忘记还有疫魔这回事,心安理得地逍遥了吧!?”

“忘记……心安理得?”温辞重复道。

他身上粘稠的鲜血和无数的噩梦重叠在一起,惊叫声与诅咒声,以及无数赤红的眼眸仿佛就要突破鲜血,从噩梦里来到他面前。

“我记得比你还清楚。”

“你记得,你说你记得?好啊,你说说看,你都记得些什么?”

“沧州二十八镇数万人丧生,官府封城尸横遍野,沧江尽染殷红。我见过这数万人的死梦,听过他们每一个人的哀嚎诅咒和恳求。”

温辞缓缓说道。

他病愈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沧州,那些因瘟疫而死的人若留下坟冢墓碑,他便挨个祭拜磕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他到现在也不曾忘记。

但他也知道那毫无用处。

“他们终究因我而死,从我嘴里说出抱歉都是轻贱,我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偿还。”

“但是我思来想去,竟没有地方可以挽回,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出生便有疫病,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能有什么选择?回去娘胎里重生一次吗?出生时把自己溺死吗?”

温辞攥紧拳头,却突然笑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也想活啊。”

“我已经见过这个人间了。即便在所有血泊里都看见鬼影,即便永生永世噩梦缠身,即便无人相伴无人相亲,我也想留在这个人间啊。”

他走遍五湖四海,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总有人想接近他、了解他,而他总是对他们说——你们懂什么?

没有人能懂得。

那一扇高门,一场瘟疫,一场大雪,山上的一个姑娘。

他长久以来身缚锁链,叶悯微替他斩断锁链的一端,令他离开那座高山。可锁链的这端将永远缠绕在他脚上,拖在他身后,一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身上的锁链。

他不必被任何人懂得,甚至不必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台上的戏角,游街的神明,戴上面具,穿着舞服,在某些时刻得到注视,在人们的笑声里走过,浸没在这人间烟火之中。

那就足够了,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这个人间就是他一整个童年的梦想。

那个白皙沉默的孩子似乎又从黑暗深处浮现,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冷冷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温辞。

温辞总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却时时刻刻在揭穿他。

在卫渊之前,他早已与自己对峙多年。

“我虽贪生,但这世上唯有你要杀我,我绝无二话。”

“我与人有约,死后魂魄将去往众生识海,叶悯微就算用时轮也召不回我的魂魄。不必担心,待她收回时轮时你便可以动手。”

顿了顿,温辞笑了笑,道:“这是个好机会,血债血偿……对吧?”

天上城在晴空中朝着西方偏移,风舟穿越云海,匆忙地往来与城中。

又一块土地开裂,房屋崩塌倒下,响声震彻整座城池。十几条街巷碎裂下落,纷纷坠入汪洋之中,引起滔天巨浪,继而快速沉没。

随街巷下坠的百姓被修士和灵匪抱起,救回仍浮在空中的土地之上。

“有人坠海吗?”

“没有,刚刚坠落的人全救上来了……”

“快去东边,马上就轮到那边了……”

土地边缘如犬牙差互,灵匪与修士站在那断崖边简短地交流,继而嘱咐劫后余生、惊慌嚎啕的普通百姓向最后的青云山撤去。

然后他们再一齐奔向即将坠落的下一区,道袍与灵器的光芒交映。

几个时辰前,任谁也不能想到曾势同水火的仙门修士和灵匪,居然也有合力救人、共同进退的一天。

每隔一刻便有土地坠海,天上城一块接着一块地碎裂,一路扬起巨大的波涛,慢慢向西而去。待远远地能见到陆地之时,倒数第二块区域也终于坠落于海中。

偌大的天上城只剩下最后的青云山留存。

便是这座山也正岌岌可危地震动着,随时有垮塌的危险。百姓们聚集在此,人头攒动,大家一批批地登上风舟,撤向陆地,风舟来往愈发频繁,几乎不曾停下。

“别挤!都别挤!大家都能上船!”

“百姓都撤过来了吗?”

“还剩多少人……”

谢玉珠在往来的风舟之下,扶光宗的弟子和灵匪们把她围在中央,风舟的运转全由谢玉珠掌控,谢玉想则替谢玉珠向仙门传话。

“还剩千余人,再来三艘船应该就能运完了……”谢玉想对谢玉珠说道。

她话音未落,却听脚下又一声巨响,地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

仿佛这最后的青云山也终于坚持不住,将要碎裂坠落。

众人惊诧,山上剩下的百姓惊慌失措,嚎啕大哭,纷纷朝风舟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无数蝴蝶从大地的裂隙中钻出,青云山顶凝聚云气的明镜折射出光芒。

那些蝴蝶再次连出无数蓝光闪烁的绳索,将即将分崩离析的青云山捆在一起。

谢玉珠惊喜道:“林雪庚!?”

林雪庚的身影自明镜中而出,她衣袂飘飘携蝶鸣剑而来,直冲到谢玉珠身边:“浮空界碑撑不住了,还剩多少人?”

“千余人。”

“去岸上空旷处画这个阵法,一盏茶之内完成。一天只能发动一次,千万别画错!”

林雪庚抬手丢给谢玉珠一卷图。

说罢林雪庚周身的蝴蝶便四散开来,细密的蓝色丝线笼罩在青云山的百姓头顶,如网将他们罩住。

谢玉珠也立刻行动,谢玉想带着她御风而行,风驰电掣地来到海岸边。

谢玉珠放出十数个假人,那些栩栩如生的假人在她的操控下绘制阵法,引得其他仙门修士频频侧目。

谢玉想担忧道:“你以策玉师君的身份,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灵器……”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谢玉珠咬牙道。

这阵法完成的刹那,远处高悬于白云间的天上城残城终于分崩离析。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天上城的翠绿青山垮塌,树木摧折,夹杂着浮空界碑明亮的碎片一起坠入海中。

夏日阳光明亮刺目,碧浪百丈,所有神奇之物,堆叠的田野、高耸的缤纷楼阁、游鱼和飞车尽数被吞没殆尽。仙境便如海市蜃楼,十年建成之城,毁于一夕。

谢玉珠目光颤动。

而她方才画好的法阵骤然大亮,此前山顶上剩余的那千余名百姓,连同林雪庚一起竟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所有人惶惶不安地相拥而泣。

滨海之地站满了劫后余生的人们。

谢玉珠终于松了口气,她心有余悸,她走到林雪庚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雪庚……”

林雪庚呼吸极为急促,她盯着逐渐在海水里沉没的天上城残骸,双目里竟燃起熊熊怒火。

她举起手来,两指间忽而出现一块木牌。

谢玉珠还未看清那木牌是什么,眼前景象便倏然一变。

举目所及全是参天巨木环绕,周围虫鸣鸟叫,雾气浓重,竟然是某处山林。

谢玉珠惊诧地收回手,后退几步道:“这这这……这是哪里?”

林雪庚回过头来看向她:“西州。”

“……天裂所在之处?”

“我有一枚缩地令,终点恰在西州。”

谢玉珠大为迷惑,她怪道:“你是要来找大师父二师父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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