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子有礼

三 夫子有礼

再睁眼,有点失望,但早已习惯了世事的不如人意。

依旧是熟悉的窗幔和顶梁,依旧是遍身的沉疴和积滞。只不过,那时时萦绕室内的药香却似乎更甚了,还隐约透着一分妖娆魅惑。

佟儿终于发现了异样,哭哭啼啼的凑过来,口中声声念叨着菩萨保佑。

从九幽冥地归来的少年忍不住皱眉,又觉出几分凄凉的悲哀,佟儿佟儿,这可怜的姑娘,明明正值最是春光明媚的年华,却也不得不将一生都依靠在这么一个残破的将死之人身上。

嗓子里仍然挤不出声音,却并不是因为干涩或是哽噎。腹中阵阵泛着暖意,四肢酥软却不沉重,只觉得周身似乎轻了,飘飘然将似飞天。

好不容易凝神注意周围,他隐约觉得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却又不是佟儿,定眼望过去,因为隔着纱缦,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是隐隐觉得熏香缭绕,忍不住都想问佟儿:是谁点起的香炉?

雾蒙蒙的药香缓缓浸入耳鼻,沉入骨髓,精神又开始恍惚起来,很快地,他又沉睡过去--只可惜,这次似乎也不是因为死神的召唤。

后来才知道,当时少年的感觉没有错,屋子里确实还有其他人--恰是那个极少露面的西席路夫子。有点疑惑,又似乎觉得哪里有古怪,不过他这昏昏沉沉的脑子,实在难以理清任何头绪。tiqi.org 草莓小说网

那次昏迷,据佟儿讲,持续了将近半年,全是靠每日灌参汤吊着一条小命,其中虽然有几次断断续续的醒来,然后却是更长时间的昏睡,中间好几次似乎都不行了,却又顽强的挣扎了过来,几乎所有人都忍不住敬佩起他求生欲的旺盛--奇怪了,求生欲?那是什么东西?

来来去去好几个所谓的名医,都曾同地不同时的摇头说这次是确然撑不过去了,哪里知道,几度生死之后,少爷的身子却莫名其妙的渐渐好转起来,狠狠地朝那些名医们当头泼了一瓢凉水。

自那次醒来,沈言好像就已经度过了俗话说的生死劫,恢复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能够想象的极限。头一个月,他开始能够吃些汤水软物,又一个月,不但能够顺利进食,竟然还能够起身了,甚至可以由佟儿搀着走动几步,再过了两月,便能行走自如了,只偶尔还有些晕眩和咯血,不过据大夫说,这也是因为经年体虚造成的,急也急不来,只能够通过好生将养慢慢条理。

那群被打击的都有些神志不清的庸医们对这个现象颇费了些神思,不过依旧如同之前一样——一无所获。

对此,几乎所有人都说是菩萨庇佑,沈言虽说也是点头不语,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至于为什么,却又说不出一个究竟来。

父亲听说他仿佛将好了,些许有些高兴,不过似乎烦恼倒是要多一些。

按照本朝的律法,家族遗产自然该是由嫡长子继承的。可怜他那母亲,虽是正妻,却不过只荣耀了两年余,生下沈言不久后就去了。次年父亲就续了一房弦,很快又得了一个健康且聪慧的儿子。至于这个名义上的嫡长子?家族里的人一直都是在等着听他的死讯的。

倒也不是容他不下,不过十几年下来,一个是生不生死不死,全靠珍惜药材吊着一条命的病壳子,一个却是被着重培养兼又表现不凡的有为少年,虽然年纪尚小,可任谁看到那孩子都会说这少年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如此比来,若不是还占着大义,家主之位任谁都不可能想到沈言的身上来。

对此沈言倒是不在意的。

拖了十几年的病体,竟然一夕转好,已经是大出他的意料,除此之外,似乎任何欲求都显得过分了。

不过,看到这个如朝阳般蓬勃的少年,心里还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涩然。

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孩子,似乎是因为病体的不祥。也是,对待这般璀璨光耀的孩子,哪有人忍心让他沾上半点阴晦?

孩子笑的明朗,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逐渐康复的兄长将给他带来的威胁,只是单纯开心着。

“早知道有个哥哥,父亲却总是不让我来探望,如今哥哥也康健了,以后我再不用羡慕其他人有兄长的疼宠了。”名唤沈千寰的孩子如是说着,“再过半个月,等哥哥养得好些了,就可以一同去九崇的木兰院子,那里正好有难得一遇的秋岚赏,像哥哥这么精彩的人物,定是能够夺得赏会上的兰旗的。”言毕,还用期待的目光望了沈言片刻,旋又径自叽叽喳喳起来。

于是轻轻展颜,也不多话,只是静静听着,看着。

兰旗,是秋岚赏上最最引人瞩目的一物,据说是木兰院子的主人在参与秋岚赏的少年俊材们中,选出才华风采最是出众的一位,赠与的信物,也是至高的荣耀。前年的秋岚赏上,千寰就是雀屏中选的那个。

父亲的续弦是川上何家的次女,因为是偏房所出,身份算不上高,但毕竟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女儿,仪态气质都是一等一的,更毋论祖上遗下来的精干,所以虽是作为续房嫁过来的,但这十几年也已经牢牢把握住了她应该得到的一切。父亲虽算不上是个寡情的人,骨子里却时时透着男子撑天起的冷硬和傲慢,对他而言,妇孺弱子,家事琐碎,向来都是妻子的事情,他是绝对不屑于过问的,但是但凡涉及了宗法伦常,妇人家,却是连半句话都道不得的。然而,奇怪得很,除了对于女子们根深蒂固的偏见,父亲平日里为人处世,却又多是不管那些礼法约束的。所以,沈夫人的态度,不言自明。

倒也不是多令人挂心的事情,沈家是个大族,人事权责历来复杂,之前十几年沈言自认自己又是又囿于体弱而不问世事的,如今,问题一下子涌出来,却也不是现在就能一一解决甚至理清的。况且,很多事情,也不过只是等着父亲的一个表态。

父亲又为他聘了一个夫子,据说是个经学的大才,不过多年仕途不慎得意,后来索性辞了官职,沦迹于江湖,兼以替武林中人的幼子讲学营生。还听说,那人也是个逍遥性子,时常混迹于酒肆教坊,因为沾酒必醉却又无酒不欢,时人谓其酒先生。

至于先前那位路夫子,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他的音讯了,也不知道是辞了还是怎的,只能确信一件事,那个更加逍遥的人物,必然正在某处快活着呢。

所以,再见到那个人,心里竟升起些惊异,还有不安。

不同于前几次见到他时江湖闲士般的披发散襟,今日,这人竟然挽起了儒士巾,一派文雅风流的样子,只差一折纸扇来装模作样了。沈言的心中微有些不耻,但只是微笑问安:“先生多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日,今日,可是来教导学生的?我这就让佟儿备茶水去。”

那人只是随意摆摆手,继而笑:“我哪里算得上什么先生,只是听说今天有名士来讲课,想近旁听听,也不知道少爷欢迎不欢迎?”

“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先生所愿,自然欢迎。”躬身请座奉茶,沈言自己立在一边,甚至都不敢正眼看那个人,只敢小心的偷偷瞄。对着这个人,少年心里头总是不由自主的发虚,是来自于……直觉?只知道这人绝对不像他所想表现的那样简单,邪魅弯起的眉眼,时时透着一股子落拓和荒唐,半点不似那些庸庸碌碌的仆佣,甚至,都不像是红尘中的人。

虽然见过的人也不算多,但从来没有一个会有这样的气质,只单单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让人无法忽视,虽然不耀眼,可却生生透着一股神秘深邃的气息,虽然淡,却并不容易错认。

沈言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光,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会特别注意到这人?阅人无数的父亲和总管对路曦泽显然并不以为意,否则也不会随意的将他安排进内院里。父亲莫非是别有所图?沈言想想又觉得好笑,所谓的以静制动,总也不会是把一个危险分子放在羊群里然后再来观察他的异动吧?

也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太多,沈言这么自我安慰着,又斜眼偷偷看那人,只见他单手搓着一枚青玉环佩,似笑非笑的样子,挑着眉望过来,明明是修衣束冠的翩翩佳公子,在自己眼里,却不知怎的成了九幽的魔怪……这人,也只有这人,能把一袭胜雪的白衣穿得邪恶无比。

绝对,绝对不是自己想得太多!

小厮上来禀告说是老爷和新来的先生已经到了门外头,才总算是解了此时的惊悚气氛。

于是匆忙出门去迎。

某个大夫说是虽然沈家大少爷的身子似乎将养的好些了,可是到底底子薄弱,平素的忌讳依旧良多,连膳食饮水都诸多讲究,甚至依旧有足禁,如果不是听说只要过了今年,这诸多禁忌就会松些了,他还真不想理睬那些个庸医们。

难得可以理所当然的出了院子,当然是求之不得。

先生授课的地方并不在院子里。这小小的地方,也确实容不下太多的人物。

父亲并不太愿意进这处本是他安排的居所,沈言小时候隐约听已经去世的嬷嬷说过,这里是母亲仙逝的地方。也奇怪,一个正妻也会住在这么偏僻荒凉的院子,也只能猜测,母亲当年并不受宠。

自己亦然。

虽然知道并没有什么好不平生怨的,连肉长的心都是偏的,对妻妾儿女的偏颇,更是不可避免,只不过,只不过……

他终究还只是一个未弱冠的小儿。

所谓酒先生,却并不如沈言早先所想的那样豪宕不羁,也不是世人眼中身正言苛的道学家,只是一派儒人雅士的普通装扮,乍看起来也不出众,细细看去,却又觉得眉眼间一抹狷介清傲之色,尤显得不凡。

沈言规规矩矩的施了礼,认了先生,那路夫子也来凑热闹,只说是佩服先生的学问,想跟着受教。连父亲也跟着帮腔,说是路夫子学识见闻都不错,资质也好,只是运气差了些,一直得不到良师的教诲。

起先酒先生似乎有些犹豫,后来听了父亲的话,许是起了点怜才的心,约莫又想到父亲才是放月钱的东家,不好驳逆,于是考校了路夫子几句,点头满意,允了那人跟随,又说是让他做助学,也方便日日监督这个新学生的学问。

只看那人笑得一派云淡风轻,沈言却只觉得乌云罩顶。

父亲又与先生寒暄几句,就先离开了,先生看看自己新收的两个学生,先是问沈言识不识字,又问请过几个夫子。听他答先一个问题时脸色好像好些,后一个问题时却又复了几分阴沉,于是挥手让少年先下去,只说是先同路夫子商议过,来日再开始正式教授。

遵言退下,刚出了书房,就觉得婢子仆人们灼灼的眼睛刺人,也不旁视,刚刚拜了师的少年只是径自回了小院,关上房门歇息。

说是歇息,倒不如是翻来覆去的伤神,先是想父亲的意思,又想路夫子的图谋,兼还想着何夫人的心思,想来想去,只想得他自己的脑袋都绕成了一盘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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