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做,不是还要往里倒贴?你究竟是聪明了,还是糊涂了?一辈子精明刁钻的黄兴忠,怎么做下这等吃亏的事体?”
“麻雀能嗑几粒粮食?我黄兴忠不在乎这仨瓜俩枣子,只要他孙德行好意思,这些我还就舍了!”
没熬上三天,这孙德行头大了,思前想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个清楚、想个透,厚着一张老脸去找黄兴忠,说些感激的话,要求回家,并答应补上欠下的粮食,“补不补另说,看来你是真的想回家了!那你就回吧!”,“我对不住你,我……”孙德行折了,“没事的,回吧,只要你需要,再来!”黄兴忠拍拍他的肩,“黄家大院不缺粮食,缺的是人心!”
“你……你这人不厚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要从你妈那儿论,你该叫我一声‘二表舅’是不是?你这叫为富不仁嘞!二斗三斗的,都不够你在老胡家食堂喝顿小酒的!你这么大财主,心咋跟芥菜粒一样?你就不能大度一些?我也是有脸皮的人,说不定哪天你还用得我嘞?”
“是吗?怎么用你?你是种得了地还是赶得了车?能酿得了酒还是打得了土匪,黄家是养了不少人,但从不养闲人。”
“你看看你的桌腿子烂了一条腿,不还是用断砖碎瓦垫上的吗?没有他桌子就摇晃不是?”
“呵呵!观察得挺仔细,关键你是不是断砖碎瓦?要不滚回去?留你纯粹糟蹋粮食!”
“也是噢!”
孙德行脸上无光,寂寞烧心,他想他的女人大丫了,那女人虽蠢,看不清人情子午,但却让近四十岁的他儿女满堂,家里虽乱糟槽的,但那里是他的金銮殿,他活得有尊严,无论是女人还是孩子,都唯他命是从,日月虽恓惶如筛,但一大家子在煎熬,苦中有甜,不管它的含糖量多少,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家的怀念。刀刮皮肉一样生疼。
雪下了三天,终于停了,阳光明丽,软软地没力,风不大,寒气透骨,走出门高户大的黄家,孙德行几乎是小跑,雪在厚实的老棉鞋下,咕哧咕哧响,枝枝桠桠都是刺目的冻雪,走得急,不住踉跄栽倒,没人追,他自己吓唬自己。
看着孙德行消失在甸子窝里,他扭头走回家,陈梅梅在洗衣服,虽用的水刚从井里打上来,用手拭着不冷,但她的一双手依然象红虾。
“你不洗那个不行啊!”他心疼她。
“我不洗你洗?衣服肮脏了,怎么穿得出去?那是你黄兴忠的脸面!”
“他们都大了,你让他们自己洗!”
“你拉倒吧,一个个都是少爷小姐,这等粗活失了他们的身份!”
“你就这命!这事平时不都是陈妈在干吗?你就不能消停一下?”
“亏你说得出口!这些都是你从苏、杭带来的细软料子,你舍得让粗手粗脚的陈妈洗?要是洗坏了怎么办?”
黄兴忠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胸腔中有一种酸,酸到骨头上,有一种涩,涩到经脉中,但更多是甜,全身每一个实的、空的罅隙中,都弥漫着这种体味的甜。
去年冬天,他以为这只是开始,以后会以此为起点,一场场大雪会接踵而来,所以他在天气稍微晴朗,路面稍稍好一些,就赶紧处理积压,购进急需的原料,然而,那个冬天斜了,没有按照常规走,这场下了三天的大雪,既是这一年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盘点下来,这一年,比前一年强,直到腊月二十六、七,最后一支穿过黄花甸子的驼队才从这儿消失。
他为什么无端端想起去年的事?眼皮跳得厉害,因为这个孙德行那个表哥叫单无霸,是西城最大的土匪,难道说家里要出事?这种臆想一直气若游丝,在他心中飘,让他六神不安,想起去年折腾孙德行的快意恩仇,心一阵紧一阵,这种感觉很不好,孙人物小,但他可以在土匪窝里,自由穿行,日子混不去时,孙会舍下这张老脸,去找土匪借粮,有单无霸罩着,谁还就拿他没办法,虽说有借无还,每一次还都不空着手,虽说是仨瓜俩枣,勉强混个肚子圆,谁让孙和单从老一辈都是桑树上挂着棒,多少沾着点亲。但有些事缠手,要甩甩不开,就象一双手插进和着的面里,我对孙德行是不是太刻苛了?这事都过去一年了,怎么这时候涌上心来?他跺跺脚,努力从去年的阴影中走出来。
雪依旧沸沸扬扬,看起来下得正酣,他不紧不慢走着,心中五味杂陈,眼见着就要到了烧刀红酒店,突觉得身后有熟悉的人气飘过来,还未等他转脸:“黄大老板,这都隆冬了,眼见着这‘年’也走到跟前,你怎么还在焦原镇上晃悠,不打算回去了?我们焦原镇什么东西绊住了你?让你留恋往返?”“怎可能?哟,是镇长大人,你这是……?”他转过身,和沈向东差点儿撞个满怀,沈向东不自觉往后退几步:“还不是刘麻子那孽障,自从去年秋收时节剿匪以来,就一屁股坐在焦原镇不走啦,整日胡吃海喝,说实话,我是被他折腾得够呛,这些杂牌军,比匪还匪,我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那你不会向县长大人参他一本?”黄兴忠拍拍身上雪花,哈出的热气,真扑沈向东的脸,并友好地拍拍镇长的肩。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要说县长白俊青,我和他还是有些交情的,可这杂碎隶属韩德勤部编外,屡次因为军纪涣散,而受到韩的斥责,索性不管不顾,没粮没饷,你说国民党怎么有这样的部队?这不,说是为了感谢我的盛情款待,非要在烧刀红请我!”
“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这种人,什么时候请过客?他请客,我出钱!”沈向东哭笑不得。
“如果真是这样,仁兄你也不必客气,择日不如撞日,为了狐狸皮的事,我正在烧刀红请巩德仁,你们也就……”
“那怎么好意思呢?”
“没什么,不就多双筷子的事嘛!走吧!”
“老黄,我没法活人了!巩德仁恐怕是口上不在乎,心里不定怎么忌恨我呢,我剿的可是他的胞弟巩德明!”
“各人洗脸各人光,一个娘生九等,再说,剿匪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够定夺的事,你不剿行吗?”两个人信步走进去。
“哟,是两位老爷,请——”店小二陈忠诚吆喝着,里面人还真不少。
“有清静点位置嘛?”
“有,有有,三楼左上第四个门!”
两人坐下,喝些茶,谈些漫无边际的话,黄兴忠看了沈向东一眼,“沈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有个会使枪女孩子没嫁是不是?我们做亲家怎么样?”这话有点儿一玩二笑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不是盏省油的灯,吃你一顿酒,我得把女儿给卖下,你怎么冷不丁想起这事?”沈向东哆嗦一下,小女沈西凤是他的心头肉,这孩子聪明伶俐,虽不知书达礼,他当小子养“她还太小,我还没疼够呢,早先有人提过这档子事!都让我给回了!”
“回得好!十八岁,不小了,你是怕嫁给我家天佑受罪?告诉你,没那事!”
“为什么不是天祥?”
“可以告诉你:天祥是心有所属,西凉城苏东海县长家有个苏茜云,八字虽说还没一撇,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我家天佑可在龙泽县白县长身边当差,怎么样?”
“真的假的?”
“你当我逗你玩?”
正说话的功夫,巩德仁戴着貂皮帽子,一抱拳走上来:“沈镇长,黄兄早到了?”
“也只一会儿功夫,你请坐!”黄兴忠一贯友好挥挥手。
沈向东和巩德仁本来就熟,刚要站起来,“沈镇长自己人,不用客气!”把沈向东按在上座座位上,“别动,刚好!你年龄最长,理应如此。”自己拉把椅子坐下,“黄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干嘛不去我家里说?”
“你家里人是不少,说话不方便!再说,我们兄弟好久没聚了,借此机会小酌一下,马上要过年,过了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说不定得二三月呢,也末可知。沈镇长和刘麻子刘团长约好了,我刚好就把他们请过来了!”
“我这是托了你的福!”
“沈镇长,听说龙泽城外有了日本人,不知真假?”
“日本株式会社的,帮云龙矿务局修铁路,不足为滤!”
“无利不起早,这日本人还是要提防一下,他们都是狼子野心,自从甲午海战以来,他们一直蠢蠢欲动,大清国都让他们打没了!”
“我可听说他们都背着枪!”
“是有这档子事,但他们是被当地穷鬼偷怕了!”
“三位吃点什么?”陈忠诚走进来。
“稍等一下,还有刘……”
“不用等了,我来了!哟,黄大老板,还没回呢!你是不是要把焦原所有钱赚完了才走?”
“没有,没有,刘团长,你咋这会儿才来?”
“穷忙,穷忙!黄老板,过年好!”刘新军一抱拳。
“谢谢,刘司令,坐过来!”
“哪那能!我这不是坐家欺人嘛!不成不成!”刘新军在焦原镇名声不太好,但凭借枪杆子,势力风生水起,有的是拉拢他的人,沈向东虽比狐狸还狡猾,但地头蛇压不住强龙,白俊青从骨子里瞧不上他,所以当初沈谈及剿匪一事,白雷厉风行给予支持,本想吓唬吓唬巩德明,让他收敛些,镇上财政吃紧,少祸害些,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有剿了巩部,反而将刘新军打得屁滚尿流,自此树敌于匪,为了防止土匪报复,只得任由此痞象螃蟹一样横行,你别说:镇子上自从有此孽障盘据,土匪就不敢到镇子上了,只是心中才十分后悔没有听从儿子沈军的忠告:武装还是自己的好,但养武每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有了自己武装,土匪会仔细掂量掂量这其中的分量。
“虽在贵宝地上,但我是客,你是主!”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刘新军硕大的屁股,堆满了椅子,把椅子压得吱吱响,他的秃头,在电灯光下锃明瓦亮,“巩老板也在?”
巩德仁对这个主,不屑一顾,但黄兴忠等人在,也只得应一声。
“巩老板对我刘某人不待见,也是有理由的,毕竟那厮是你一母同胞兄弟,沈镇长也在这,如果他不给沈镇长难为活干,老百姓也不会隔三差五向县上告状,白县长何至于如此,再说,我也就是虚张声势,要真象剿共那样,你兄弟未必是对手,这一点你明白吗?只要他不与政府公开作对,政府不会真的剿他,我们真正的对手是共党,红匪一天不除,上头是一天不安!共党猛于虎呀!他们就象瘟役,只要给他们留下针缝的空隙,他们就会象洪水一样泛滥!退一万步说:你兄弟也是属鸡的,土里刨食的命,剪子梁屁股大点地方,纵不能联,横不能合,弹丸之地,南来北往的也都是些穷苦人,能有什么出息?苍蝇头上能有几滴血?乡里乡亲的,这不是把回家的路断了吗?终成不了气候!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将来百年之后,进得了祖坟吗?要不你跟他说:接受我的改编,我保证:……”
“刘团长,你多心了,一娘生九等,各安天命,我没享他的福,自然也不必受那个罪!他是他,我是我。我的话他永远听不进去,我的脸没那么大!只是那些人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我们这儿都有谁是那些人?”
“远远不止!这我哪儿说得清呀?我要知道谁是,还不直接抓了去,这样我也不用屁颠屁颠跑来焦原镇一方贵地混饭吃!这种出力不讨好的饭,吃着辛苦,每一口都难以下咽!”
沈向东脸色刷地难看起来。
“都坐,巩老板,能否弄到狐狸皮?”黄兴忠知道这些人心中都有疙瘩,一时半会儿解不开,直奔主题。岔开话题,彼此不尴尬。
“多的是!咱土木镇上就有,沈记皮货行就有!”
“我说的是带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全行!”
“不一定有,剪子梁上就有,可那一带是土匪辖地,危险,猎户也不敢去,恐怕这时节也不一定有,那东西都杵在洞里,损皮也许会有!”
“孔对穿的皮子有吗?”
“奇货可居,就是有,比黄金还贵!”
“贵我倒不怕,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北门河有这样猎户!”酒菜已经端上来。
“有,北风、北震声父子,除了他们有可能有这样的质地皮子,恐怕别人手里,想都别想!”
“呀,雪下大了!”沈向东扭头向窗外,窗户已经被大雪盖实,扑簌簌已经分不清点了。
黄兴忠和巩德仁走出烧刀红,街上积雪差不多有一寸厚,因雪的纷繁凌乱,看不见什么,出门有些冷:“你能确定北家有?”
“不能!黄老爷,你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季?除非揭不开锅,否则没人打猎!再说,他家就算有再多狐狸皮,也都叫日本人弄去了!”
“北家通日本人?还是日本人给的价格高?”
“那倒不是!”巩德明摆摆手:“我是又做人又做鬼,这事一时我还和你说不清,这么简单说:北震声也老大不小了,北家和我关系一直不错,托我说个媒!”
“这是好事呀!”
“你别打断我!是好事,可挨个一年半载,本说要娶了这女孩子,没成想:他的准岳母,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