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方正隐隐地觉察到了不对,这不是彭应松的风格。
他虽然擅长瞎搅和,但总能两边都不得罪地全身而退。但今天,就现在,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挑衅着袁一。
不管是口嗨辱骂一下,还是人身攻击,只要开口,这个人就没能断过。
方正有些疑惑,目光落在慢慢上前的太医身上。
就见他满头虚汗,颤颤巍巍,仿佛站都站不稳。而他身旁一左一右驾着他的两个太监……
方正一愣。这有点眼熟啊!
同样怔愣的还有苏辰。
他的计划里可没有现在这一幕。
他看着假扮成太监的周启和韩仁,将已经意识涣散模糊的周益龙背起,在小心谨慎的离开之前,给他打了一个「拖时间、不能动手」的示意后,往一旁的配房走去。
还没等他细想,袁一便像是皇帝一样坐在了龙椅上,睨着殿内的四个人,渐渐有些得意忘形:「事到如今,说给你们听也无妨。」.
他指着众人,声音高了许多:「是谁规定太监不能做皇帝!」他冷冷地看着他们,「年幼家贫,我为了活着便没得选择!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当个皇帝为何不可!」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阉人怎么了?」袁一摸着龙椅上的雕刻,眼眸里尽是狂风骤雨,「我也有家,我也有儿子。治国,周氏不行,我行。在座的各位自诩正义和正确的化身,那我就问问了,我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殿上鸦雀无声。
「说说看啊,你们不是有什么理论么!那为什么我就不能当皇帝!你们不也是心怀天下百姓,不惜为了百姓抛弃了皇族,明知道天子中毒、明知道宦官当权却不得不为了百姓忍气吞声直到现在么!」
袁一声音大了许多:「我小时候在并州长大,丰年还能乞讨到几个馒头,灾年就是人吃人。那时候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要夺权,我要拿着这权势,福泽天下。」
他指着身下龙椅:「现在,我就差一步之遥!」
「你们口中的帝王,你们心中的皇帝,难道不是带领着百官,让民生安稳,天下安定的人!?」他冷哼一声,「抛弃了皇室的你们,究竟谁坐在这椅子上,有什么区别?百姓安居乐业,不就足够了!」
他看着众人:「这天下,没什么救世的神仙。我从小一步一步走过来,垂死挣扎的时候从来都只能靠自己。」
「如今我一步步走到这里,你们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说完这些,袁一侧身,用自己觉得最舒服的方式斜倚着,仿佛这一刻,他就是大晋的天子,这紫薇宫的主人。
「只因为我是阉人?」袁一冷笑,「那我就把这紫薇宫变成阉人的紫薇宫!」
「到那时,我看看谁人还敢说我没有资格做这天下的主人!」
其实,袁一的话,当真将殿上众人问住了。
尤其是平日里做事一板一眼,鲜少变通的方正与关风。
「两位大人,鸡鸣狗盗之徒,刑满释放之后,你们说要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从头再来的机会。」袁一望着他们,「我不过是生活所迫,我们阉党不过是为了能活下来,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
「为什么作女干犯科之人尚且有第二次为人的机会,为什么阉党就没有?」袁一冷冷的看着,「你们这样区别对待,公平么?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拼搏奋斗,我要一个身为人的权利,想来并不过分吧!」
方正和关风对视一眼,两人竟真的哑口无言。
他们可以接受一个坏人不再作恶,却没法接受一个阉党要成为皇帝。
按理说,人人都有选
择自己道路的机会,人人都有选择之后为之奋斗的权利。
可为什么,袁一的问题,他们回答不上来?
「责任。」此时,苏辰清清淡淡的说了两个字。
袁一愣了一下:「责任?」他抿嘴,「我侍奉皇家这么多年,事事兢兢业业,你和我说责任?」
苏辰点头,面颊上略带轻蔑:「你事事兢兢业业是不假,可你做的就是阉党本该做的责任,你用你做的这些换取的金钱也好,权力也罢,都超越不了阉党这个职位本身。」
他轻笑:「你难道不懂么?你从没做过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
一句话,点开了方正和关风百思不解的结。
「没人规定阉党不能做皇帝。」苏辰说,「你也说了,天下人要的,是民生安稳,百官要的,是天下安定。」他看着袁一,「那么,你做到了哪一条?」
苏辰轻笑:「你把国库收缴的税银,按照地方官员官职大小,一人两百两不等,像是发奖赏一样的发下去笼络人心。又将朝野三省六部里处处安插着阉党,拉帮结派,甚至挤兑其他官员,政见不和优先以将对方杀害为最佳手段……」
「你做的事情,确确实实是帝王享受的权力,只是这权力,你可没有能使用他的能耐。」
苏辰慢慢往前:「你服侍了周氏,却行使周氏祖上浴血奋战,安定天下才换来的权力。以至于仓加大兵压境了,国库里连军饷都拿不出来。你用本该保护所有人的银子,为你自己铺路,却在这里理直气壮地问你为什么不能成为皇帝?」
他笑起:「你能不能成为皇帝和你是谁,什么身份,有多大的关系?」
「袁一,天下之大,草莽出身的皇族比比皆是!仓加皇族放牛出身,大魏李氏农耕出身,北燕甚至是算命出身。」他仰起头,「你袁一,若是真有那做皇帝的德行,真有那礼贤下士为国为民不惜舍命奋斗的本事!」
他一字一顿:「你就是个阉党,我也会扶你成为皇帝!」他说的字字铿锵,「天下人从来都不瞎!你的骂名不是因为你是阉人!而是因为你做的种种连人都如!」
甘露殿内,袁一额头青筋直蹦。
他咬牙切齿,盯着苏辰冷傲的面颊:「那不一样!」他说,「农耕,放牛……不一样!阉人,和他们不一样!」
「啧啧!」就听彭应松咂嘴,火上浇油:「这又不一样了。」
「刚才还说都是人,都一样,应该有同样的权利。」他看着袁一疯狂拱火,「袁阉人,你这理智怕是分裂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