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城郊十里,号称淋雨之后染了恶寒,回府修养的苏辰,正坐在十里亭中,瞧着面前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女人。
「这家伙腿脚飞快,差点让她溜了。」沈杭将手里的信,递给苏辰,「就她,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偷了别人家七八个小娃娃,给卖掉了。」
沈杭说到这,一脸厌恶:「其中有两个年纪小的一直哭闹,被她捂死了。」
闻言,女人嘴里呸了一声:「你少血口喷人了!我的钱干干净净,是我做生意得的!」
「哎哟!」沈杭鼻翼微颤,卷起袖子,「做生意?那你这半个月跑什么?」
「啧!」女人一脸不屑,「你们一群人,提着剑,天上地下的追我,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跑!」
见她十足有礼,沈杭瞪大了眼睛:「这年头真是绝了,干坏事的比我们拿人的捕头都有理啊!」
他咂嘴,自怀中拿出厚厚一落,往石桌上一拍:「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扯什么玩意出来。」
「看清楚了啊!这要是没点铁证,也不会兴师动众的跑这么老远来抓你!」沈杭猛然收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声色俱厉的呵斥道,「诡辩之前,好好想想你的谎言怎么圆回去!」
「我根本没做坏事,我圆什么谎!」女人不屑一顾,「再说了,你们是什么人!抓我这个良民,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青龙卫。」至此,苏辰才不紧不慢的道。
他掌着一盏清水,眸色犀利如刀。
女人面颊上的神情变了:「什……什么?」
「铁证如山,已经定罪。」苏辰说,「所以别演戏了,这案子青龙卫接管了。」他微微仰头,「民间应该也知道,青龙卫的人,懒得费口舌,也没什么耐心。」
他起身欲走,在沈杭身旁停了一下脚步,压低了声音:「别着急动手。」
说完,才撩开马车的车帘,探身而入。
车轮滚滚,苏辰大马金刀的坐在当中,目光冷冷的落在面前的韩仁脸上。
「君歌那里怎么办?」韩仁废话不多,直切核心,「李成梁的案子给不给她?你的情报给不给她?」
盛夏的京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香气。
鸟鸣阵阵,泉音如铃。
苏辰许久不言,垂眸深思。
车行了许久,隐隐已经瞧见京城长夏门的轮廓。
韩仁瞧着依旧不动如山的苏辰,深吸一口气:「给不给,您倒是给句准话啊我的内阁苏大人?」
面前的男人,一身黑色缁衣,绣着蓝色云纹,双手抱胸,依旧沉默不语。
在马车将要通过长夏门时,他才终于抬起头,肃然道:「给。」
韩仁一愣。
「把我的名字抹去,剩下的,全部都给她。」
两人对视许久,韩仁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小声确认了一下:「全都给?」
苏辰点头:「给。」他说,「我们不给,周熏也会给。」
他眯眼,紧了眉头。
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却异口同声的说出了相同的话语。
韩仁本想再多说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就说不下去了。
他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马车行过长夏门,一路向北,刚走过两个大路口,在闹热的南市边,韩仁借着人流的掩护,悄悄下了车。
没过多久,君歌那只名为庆生的老鹰,脚踝上绑着小竹筒,在六扇门上空盘旋了三圈。
之后一个俯冲,落在了君歌手臂的皮甲上。
更杨痛心疾首的站在屋檐上抱怨自己那些鸽
子的时候,君歌已经看完了庆生脚踝上的密信。
她冲着更杨咧嘴一笑:「为表歉意,等事情办完了,我请更大人喝酒!」
更杨猛然收声,看着君歌的眼神颇具敬意:「一言为定!」
「不醉不归!」君歌笑起,而后抬手一挥,转身往刑部去了。
有苏辰的交给她的令牌,君歌畅通无阻的入了大牢。
她看着一身囚服,抱腿靠在大牢里的于宜,睨着她,垂眸唤了一声:「李莹。」
原本,眼眸无光的于宜,渐渐聚焦,注视着站在牢笼外的君歌。
她一声轻笑,淡淡的说:「李莹已经死了。」说完,又补了一句,「于宜也已经死了。」
「可你还活着,不是么?」隔着大牢的铁柱,君歌双手背在身后。
她手指上揉捏着那张写着「空口定罪」一案来龙去脉的小条子,仿佛看到了天下另一边的第二个自己。
不同的,只是她输了而已。
「你还活着,就有希望。」君歌看着她在天牢里,不过短短几日便沧桑不少的容颜,心里仿佛堵着一块石头,格外煎熬。
听到这番话,于宜笑起:「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她说,「我输了就是输了。」
两个女人之间,沉默了很久。
君歌索性坐了下来,平等的看着于宜的面颊,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爱左杰么?」
大牢里,铺面而来的潮气,与名为阴暗的色调交织在一起。
于宜面带惊讶的瞧着那不拘小节,席地而坐的女人,看着她以一副江湖气,歪头注视着自己。
淡然、冷漠,却大气桀骜,像是翱翔的鹰,自带一股不拘的力量。
于宜的眼眶红了,她笑起,点头道:「我爱他啊……」
「若不爱,我早就动手了。」抬手,揉着自己的额头,「若不爱,也不会想着把自己和他一起,摘出整个事件之外。」
她抿嘴,摇头:「我太天真了。」
「如果你有第二次机会呢?」许久,君歌问,「如果你有第二次活下来的机会,你想做什么。」
这始料未及的问题,让于宜愣住了。
她惊讶的抬头,看着君歌淡笑的面颊:「什么?」
「如果你能活下去,你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君歌顿了顿,「有想过么?」
于宜咬唇,沉默了许久。
「若有第二次人生……」她摇头,「我希望,天下不会再有人,和李家一样,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百口莫辩。」
「我希望那正义的光,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抬手,淡淡笑着,睨着自己两指之间,还不足一寸的缝隙。
「就这么一点点,能分给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能分给向我一样失去一切的人,能给我们一个,心向光明,努力活下去的理由。」.
她哽咽着,满面泪水的看着君歌:「我只求这一道光,仅此而已。」
盛夏的大晋,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在阴冷的大牢里,君歌隔着铁柱,望着仍然笑着,秉持着一个世家小姐应该有的全部骄傲的……也许是叫李莹,也许是叫于宜,也许还可以叫君歌的女人。
她沉默着,将手指里的那封密信,撕成了粉末。
君歌起身,恭敬的站在哪里,双手环在胸前,弯腰向她行了个大礼。
行刑那日,出乎苏辰意料,君歌直接告假,并没有去。
既没有去刑场,也没有去刑部。
她坐在「阎罗市」后院的台阶上,对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喂着庆生的韩仁,小声说:「我不去,她就能活下来。」
「嗯?」韩仁没听清,「你说什么?」
君歌望着她,浅浅一笑:「我说,忠心于天下,还是忠心于唯一的君王,若是你,你怎么选?」
「君王有七情六欲,有贪念、有嗔痴,便会有万劫不复的罪与恶。」一旁竹帘后,棋盘旁,传来君歌陌生的声音。
她诧异望过去,隔着帘子,看不到人脸,只能瞧见夹着黑子的纤长手指,从容落定。
「但天下、民心,永远能够倒影出世间最真实的模样。」
他勾唇浅笑:「如何选,大人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