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背着王姝儿,回到王家已是将近亥时。
大门外,婢女小枚正使劲张望着,远远见着李济,赶忙迎上来,一脸神色慌张:“郎君,家主他们在等你呢。”
李济满腹疑惑,还没来及问出口,便被小枚带到了正堂,正堂灯火昏暗,只点着左右各三支蜡烛。火光照映下,赵戍风与王时勉二人正相对而坐,却沉默不言,气氛十分诡异。
见到李济背着王姝儿进门,赵戍风发话了:“徒儿,你且把姝儿送回内宅再过来。”
李济点点头,跟在小枚身后,来到王姝儿闺房外。
他轻轻放下王姝儿,交由小枚抱住,这一挪动,王姝儿醒了一点,嘟囔道:“济哥,你吃……”口齿不清,也不知是在说什么梦话。
见小枚进屋后,李济转回正堂,师父与王叔父两人还是坐在那里,房间内一片沉寂。
赵戍风将李济招到近前:“徒儿可知,练剑何为?”
李济一愣,这个问题似乎王姝儿也问过,便道:“行侠仗义。”
赵戍风点了点头,又问:“为义赴死,可乎?”
李济又是一愣,为义赴死?他还从来没想过,只是师父对他恩重如山,若是师父的命令,他绝不会犹豫。
“师父有命,弟子不敢不从。”只是说着,脑海中却浮现出王姝儿的样子,不禁一阵心绪不宁。
赵戍风闻言,严肃的神情下难得浮起一丝笑容:“也罢,你年纪尚小,能有这份心也算难得了。”
说着让李济坐到自己身边,待李济坐下后,抚摸着他的头顶道:“徒儿,你可知如今天下是什么模样?”
“弟子不知。”李济摇头。
“如今这天下,已是四分五裂,各镇节度使拥兵自重。朝廷腐败无能,宦官当权,祸国殃民,百姓苦不堪言。多少人家妻离子散,荒郊野岭处处饿殍。”
赵戍风说着叹了口气:“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大宦官王宗实,此人以酒色蛊惑皇帝,玩弄权柄,把持朝政。大唐江山,恐要毁于此人之手。”
李济听着,不禁义愤填膺,他虽还不能深刻体会到师父说的这些话,可是儿时经历却让他记忆犹新。
自己还算是运气好苟活了下来,而运气不好死在延祚坊里的孩子,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这其中就有他曾经的玩伴。若是国泰民安,又岂会有这么多悲剧。
王时勉接过话:“所幸天赐良机,如今庞勋叛乱,兵锋已近徐州,京师震动。朝廷抽调神策军精锐讨伐庞勋,如此一来,长安防卫已是异常空虚,正是我等起事的好时机。诛杀宦贼,正当此时!”说着一拳重重砸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徒儿,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动手,你便跟在为师身边行动。”
李济答应了一声,脑袋却是懵的,此刻之前,他还只是个每日埋头练剑的傻小子,无忧无虑。闲暇时就陪王姝儿一起聊天玩耍,对了,王姝儿……想到这,李济猛然回过神,着急道:“那姝妹怎么办?”
“济儿有心了。”王时勉笑道:“我已经遣散了家丁,只留下从小照顾姝儿长大的小枚。小枚会送她去我的一位故人那里暂避,待局势安稳之后,再去接她。”
“可是,可是……”李济心里大急,嘴上却说不出话。
就在刚才,他还向姝妹保证永远不会离开她,虽然姝妹睡着了,但他自己却记住了这句承诺。可是这些原因,此情此景下,又怎么能向王叔父和师父说呢。
王时勉见状,还道是李济太紧张了,便宽慰道:“济儿,莫要紧张,此次起事乃是旧宰相,如今任河中节度使的令狐阁老牵头,联络江湖豪杰相助。内有神策军接应,外有河中府牙兵,半日可抵长安,可谓万无一失。”
李济闻言,只得无奈点了点头,暗道等事情结束,一定立马去接姝妹。
三人便静坐在这厅堂中,直到子时,外面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三更天了。
王时勉站起身来,道:“赵大哥,时辰到了,咱们走吧。”
赵戍风点点头,也站起身,两人并肩向外走去,李济跟在师父身后,回头望了一眼王姝儿闺房的方向,只是被墙壁阻隔,什么也看不到。
一行人出了延福坊,一路向东北方向赶去,跨过了东市,街上开始见到巡逻查禁的金吾卫。长安城的宵禁制度虽然大半崩坏,但靠近皇城大明宫的地界依旧戒备森严。
王时勉掏出神策军的令牌,金吾卫便放行通过,三人又赶了一阵路,通过皇城东侧的延政门,到了神策左军的驻地。
把守军营的神策军士兵手持陌刀,盔甲鲜明。王时勉带着赵李师徒二人,一路畅行无阻,径直到了中军衙堂。
衙堂此时灯火通明,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长安城布防图。地图前围着八个人,其中四人穿着神策军甲袍,应是军中校官,其余四人皆是江湖打扮。
听到脚步声,围着地图的众人纷纷回头看来,为首的神策军官朗声一笑,迎上前来:“王公和赵先生来了。”
说着看了一眼李济,又道:“这位小郎想必是赵先生的高徒吧。”
王时勉也笑着拱了拱手:“何公,诸公好。”说着便给两边互相引介了一番。为首的神策军官名叫何勇,神策左军第六营的指挥使,也是令狐阁老的亲信。
这次朝廷调派神策军征讨庞勋,只留下两营兵马拱卫京师,右军一营在重玄门外驻扎,左军一营便是何勇的人马。
其余三位神策军官皆是第六营的军侯,至于那四位江湖人士,当先一人是个白面书生,名叫张义安,河中府长史,此次是代表令狐阁老前来,作为神策军和河中府兵的联络人。
另外三人,一人长脸无须,腰跨一柄长剑,乃是关内一带有名的剑客秦朗,人称“渭水剑”。
还有一人身材短胖,背负一支铁鞭,乃是河北侠客贺老三,人送外号“小尉迟”。
最后一人卷毛赤发,却是个沙陀族高手,名叫预支勃通,使一柄弯刀,在西域一带颇有武名。
三位江湖豪杰见着赵戍风,纷纷抱拳行礼,人的名树的影,“落日剑”的名头显然力压群雄。赵戍风为人低调,也是一一抱拳回礼,并无倨傲神色。
何勇带着三人来到城防图前,指道:“王宗实虽是宦官,却不住宫内,而是赐居光宅坊。明日常参,腌贼惯例会走丹凤门入宫,从丹凤门到含元殿,要通过三座御桥。我等卯时出发,先控制东西两侧的金吾仗院,埋伏兵马。秦先生、贺先生和预支先生乔装成金吾卫,各自把守一座桥,赵先生则随机应变。待王宗实通过御桥之时,伏兵齐出,一举扑杀腌贼。”
张义安接过话:“令狐阁老亲率河中军,三日前便已出发,昼伏夜行,如今正藏在长安城北十里的密林中。明日得手后,以皇城钟楼为号,令狐阁老便会率兵入京主持朝政,稳定局势。届时,诸公皆是拨乱反正之功臣,定会名垂青史。”张义安越说越激动,脸色一片潮红。
众人对这一计划皆无异议,三位军侯各自去整顿人马,其余人则在衙堂中静坐等待。李济未曾经历过大场面,此时忐忑不安,眼睛转来转去,不住打量周围。
一会看下秦朗的剑,一会瞄下贺老三的铁鞭,一会又偷瞥一眼预支勃通,暗道这沙陀人赤发黑眼,与高昌公主麴梦婵的金发碧眼倒是不同,再一会又盯着城防图发呆。
赵戍风见状,低喝道:“君子乾乾,明镜止水。”
李济闻言一凛,忙收心静气,不再胡思乱想。
卯时,何勇点起兵马,与王时勉各率五百人,沿着大明宫墙的内侧悄然进发。到了丹凤门,何勇控制住左侧仗院,王时勉控制住右侧仗院,隐迹潜踪,静待天明。
夜色渐淡,一丝微弱光亮从东方露出,缓缓向天幕扩散。李济迎着晨曦望去,脑海中忍不住又浮起王姝儿的容颜。
此时的他,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将要面对什么,更不知道,这一别,会否或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