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白溪冲洞口的方向行礼。
半晌过后,洞穴深处传出一道古朴的、略显苍老的声音:“天帝来了。”
虞白溪微微颔首,没有要进入山洞的意思,直言道:“冒昧来访,前辈见谅。只是他……凤琰现在本座那里。”
“老朽知道。”里面那苍老的声音说。
虞白溪闻言微微凝眉,英俊的面容清正庄严:“您不该让他离开这里,尤其是,他失忆了。”
“老朽留不住他,无人能阻拦他。你知晓他。”
虞白溪:“。”
天帝沉默。
那道苍老的声音继续说:“你的龙息在他身上,他去找你便在所难免。”
“正因为他失忆了,本性全显,此时若不依着他的性子反拘着他,他不知会闹出些什么来,在不度山上恐怕更不安全。”
“在这里,他连那些补灵丹药都不肯吃。你比老朽更知他有多固执。”
“……”天帝眼皮重重向下一耷。低喃:“他的确素来心性坚韧,恐难动摇。”
片刻后,虞白溪重新抬眸:“前辈说得是,这段时间本座会将他留在天界。辛苦前辈先前对他多有照拂。”
“嗯。”那苍老的声音说:“他现在叫戚葭。”
“本座知道。”
“……那看起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这次轮到里面的声音愣了一下,语气也缓和不少:“好好待他,他有着身子,日后会更为不易。”
“……他没有怀孕。”
剑眉朗目的天帝表情一僵:“您知晓那抹龙息只是……”
“我确是知道,那龙息只是当年陛下注入他体内的。”
洞中的声音稍微停顿,又道:“可我亦不知你们两个小辈之间曾经都发生过什么?说起来,那时你二人看上去便极为登对。”
虞白溪:“……”
大概是真觉得会越发解释不清了,虞白溪还是难得开口辩驳:“可您知道我们已经许久未见,没有人能怀那么久。”
洞府中那道苍老的声音却不以为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更何况陛下是龙,老朽记得,当年你母后怀你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后期,单是在龙蛋里陛下便待了近两万年才破壳。”
天帝:“…………”
虞白溪这次直接沉默。
“好好照顾他。”
那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听上去疲惫难掩:“他需要你。而你……更需要他。”
说完,洞中声音消散。
虞白溪再度躬身行礼。
之后天帝转身。按理来说,他应当直接神归天宫。
可才刚刚离开山峰,还未到山脚下,虞白溪便远远地听到了一道极为耳熟的清脆嗓音:“没有没有,天帝没有拘着我,况且我既说了会回来,这不么,我特意回来给你们报平安。”
虞白溪:“……?”
心念一动,天帝陛下直接闪身到那声音的附近,正看见一只通体浑圆的嫩黄色小胖啾……那只应该还留在玉京鸿蒙宫里的鸟,此刻正半浮于空,对着一些不度山上的精怪在啾啾啾。
……
待凑身到近前时,虞白溪又恰好听见那只啾说:“没有,我才没有在大渣龙面前现出人身呢!……”
……
戚葭一路赶回不度山,主要就是为了给戚邵胥他们报平安的。
而很显然,戚邵胥他们对于他这趟闯天门的经历很感兴趣,戚葭也不吝跟他们说了起来,并且将自己打包来的水果、浆果和各式灵饼都分发了出去。
而在听说戚葭打算以后都留在玉京以后,不度山五薯都表现出了不舍和挽留之意,戚邵胥更是忧心忡忡地问他:“你没有在那位面前现出原身吧?”
戚葭便答没有。
眼下,小胖啾的声音里充满得意洋洋:“大师兄放心,我可时时刻刻记得你的话呢,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现形,尤其是那条渣龙……”
他说着,凌空一变,原本嫩黄色圆滚滚的鸟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体态修长,容貌昳丽的青年躯体。
色彩浓烈的艳色衣袍包裹着细瘦颀长的身段,青年的穿衣风格很随意——腰带半系,未着鞋履。
黑发如瀑般披散下来,长度及腰,半掩面颊,美如冠玉,恣意风流。
而仿佛知晓自己的风姿很是别具一格一般,这青年还在空中缓慢地转了个身,向周围展示一番,才勾了勾唇道:“我感觉大师兄你说得对,那条渣龙当初一定是相中了我的美貌,才渣了我。所以我一定不会让他看见我的真身的!”
“为了不叫他看,刚才本啾干饭的时候都用着鸟身……”
一想到鸟嘴很小、自己啾啾啾着吃饭比平时要费了很多力,戚葭都为自己感到委屈。
半空中的美人露出了落寞神伤的表情。
“……”没想到戚葭说现人形就现人形的戚邵胥下意识低下了狗头。
虽然戚绍胥已然感觉到了欣慰——师弟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话,也有防护意识,大致不会像猪拱白菜一般轻易被人拱走。
而与下意识会回避美貌的大师兄不同,不度山五薯的思绪就要简单了许多。
五只肥啾仍旧紧凑地挤在一根树杈儿上,差点要将老树杈压弯。
但那五只却全不在意,只蹲在上面继续叽叽喳喳:“有一说一,戚葭你的人形尊嘟美貌!”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形!”
“大师兄说得对,戚葭,你可千万别在外面露人身,我怕你被人绑走……”
“说正经的吧。”戚邵胥咳了一声,打断五薯的话,同时看向空中漂浮着的那道纤瘦绮丽的身影:“你真的打算留在天界了?”
作为一直以来的大师兄,戚邵胥忧心忡忡:“可你如今失忆了,各种常识都没得。更何况那九重天上的玉京是什么地方,本就人情复杂,你又是待在那喜怒无常的天帝身旁,我真担心你会被欺负。”
“不会哒啦。”戚葭说。
声音依旧清脆且悦耳,他声音明明与胖啾时无异,但以如今这副修长人形姿态说话,哪怕只是随意的一句话,几个字,也会令人觉得他谈吐不凡,犹如空谷幽兰,贵不可攀。
鲜衣长发的美人再度勾唇一笑:“玉京也没有你们说得那般恐怖,天帝目前待我十分客气,而且天帝身边的那位仙子姐姐人也很不错……”
“窝也觉得不错,至少还有这么多好吃的果子!”枝杈上的麻薯团子们一边吃着香甜多汁且灵力充沛的果子,一边吱吱喳喳地叫。
“天界的东西自然是好。”这时候,二师兄胡朗也闻讯赶来,火红色的狐狸瞬间化身成同样穿着红色衣袍的青年模样。
胡朗:“但是戚葭,你不会被这几个果子就骗上天界吧?……你说天帝待你不错,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只是想要你腹中的龙子?”
戚葭:?
半浮于空中的青年略微一歪头,一双凤眸也微微睁大,眸光杳然生辉,如星辰一般煽动了一下。
胡朗直接被他这目光看得暼开了视线,不自然道:“咳……你们不是都听说过么,有个隐秘的说法,说天帝陛下在万年前的那场大战中受创,虽然灵力没什么损伤,但身体方面……”
他这么一说,戚葭便想起虞白溪脖子上染血的绷带了。
但胡朗显然是另一个意思:“所以当初他抛弃你,大概是没想到你能……怀上。现在发现自己有子嗣了,他自然要将你留下,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但等戚葭生了崽儿以后,那位会怎么做就不一定了!”
“……”
听了胡朗的一番分析,戚邵胥的狗狗脸不由露出凝重的神色,就连枝头上面的五坨麻薯都愣住,不啾了。
大家都傻眼了,感觉二师兄说的,极有可能是对的!
唯有戚葭还在状况外——实在是他走神了,没懂虞白溪动不动就流血的脆皮体质与自己怀没怀上有什么关系:“啊?”
但过去的三个月来,戚葭因为灵力亏虚,也经常会出现动不动就走神、或者忽然睡着的症状,精怪们都习以为常,没当回事。
一只树杈上的麻薯团子率先反应过来:“这事儿二师兄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就不应该让戚葭上玉京啊!”
“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胡朗神色似笑非笑——这不是戚葭在天界受到的待遇极好,才让他想到这一层的么,原本他以为戚葭会被那位孤邪天帝直接打下界来……
想到这里,胡朗的声音也变得颇为古怪:“再说了,就算拦,咱们谁又能拦得住戚葭呢。”
“好了别吵了。”
戚邵胥扒拉了下自己的狗头,忧心忡忡:“……方才师父识海传音,说让戚葭同天帝回去……”
戚邵胥的声音让周围又是一静。
五薯整齐划一地歪头看向大师兄:“老祖说可以?”
便是胡朗,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师父会这么痛快地让戚葭去天界,师父一向很在意戚葭……
戚绍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懂。
“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啦。”
树杈上的一只小团子“啾”了一下后说:“若天帝真是为了龙嗣……那毕竟是龙嗣,就算戚葭不去天界,估计龙子降生的时候天地也会有昭示,谁都瞒不住。这段时间戚葭不若就留在那玉京里,美美地吃,美美地喝,想那么多做什么。”
“也对。”
旁边另一只啾跟着猛点头:“有些精怪光揣崽儿就要揣几千年,几千年!辣么辛苦,葭葭一只啾可怎么承受得住!莫不如就让那天帝照顾……”
“就是!”麻薯三号附和:
“但我觉得这样子还不行,葭葭,你得让天帝娶你,给你个名分!这样几千年过去了,他想甩了你也不可能!”
“这个法子好!”
其余四只团子登时叽叽喳喳起来,表示要名分这招好——只要戚葭跟天帝成婚,于四界面前都过了明路,以后就算孩子生了,谅那天帝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做什么去父留子的事!
就连戚邵胥也觉得这招可行。
“……去父留子?”戚葭听明白他们的建议,以及他们的话了。
去父留子啊,他看过的话本子里也有好几本是这种情节,他认可大家的担心也不是不无道理。
但是。
“但是为啥不是我娶他?”半浮在空中的修长身影表示出了深深的疑惑。
对面的精怪们:“……”
——对于失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仅有三月的戚葭来说,好多知识或常识对于他来说其实还是陌生的。
这注定了戚葭有时会问出一些谁也想不到的问题。……也注定了这些问题不好回答。
五薯深深愣住,再度齐齐歪头,姿势和方向都一模一样地看着戚葭:
“……因为怀了的是你?”
“因为那位可是一统四界仙灵的天帝陛下!”
“因为,很明显你这身段儿更像是下面那个?”
戚葭:“?”
最后戚邵胥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成功地说服了戚葭:“因为咱不度山出不起聘礼,你只能嫁。”
戚葭恍然大悟:“哦!……”
那没毛病。
单就天界有吃不尽的灵食这一项来说,他的确出不起聘礼。他甚至浑身上下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更别说够娶虞白溪的了!对方用的绷带看上去都好贵……
戚葭不禁拢了拢自己身上仅有的、凭法术变出的单薄外袍,继续听精怪们叽叽喳喳:“总之,你就是要让天帝娶你!正儿八经地娶!”
“对,不仅得娶,还得当天后!”
“天后?”红衣俊秀的青年再度歪头,几缕青丝顺势从耳侧滑落,摇人心魄,尽态极妍。
“对啊,天后就是,天帝正妻的意思!玉京里除天帝外最大的那个!”一只小团啾伶牙俐齿地给他解释。
另一只麻薯团子猛点啾头:“哈哈天后,就当天后,这主意好!葭葭我跟你说,只要你当上天后,那你以后最少也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吃啥有啥,想要啥有啥!……”
“想吃啥吃啥?”戚葭漂亮的双眸再度睁大,里面明晃晃地写着心动。
“你们想得也太美了吧。”地面上的胡朗则表示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当天后?哪是那么容易的!天界规矩多,戚葭什么背景?就算是一级一级往上升,也得熬个几万年才能轮到戚葭做天后吧!”
他一出声,刚才沉迷戚葭做天后假说的五薯都静了下来,呆楞住了,俨然开始觉得二师兄说得有道理。
胡朗阴鸷一笑,继续说:“更遑论那位天帝陛下可是万年都未曾娶妻!他凭什么娶你?……戚葭,不是二师兄说,你这次下来天帝他知道么?你又要怎么回去呢,不会再闯一次天门吧……”
“戚葭。”
胡朗的话没说完,一道听上去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声音像极寒之地凝集冰霜时一般,骤然间便冒了出来,又猝不及防地冻得人心底发凉。
听见这个声音的戚邵胥猛地抬头,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更是让他直接化作人形,并摆出防御的姿态。
他灵力已然不低,至少在不度山上。
外加上嗅觉敏锐……
可在这道声音出现前,他竟丝毫未察觉到附近有其他生灵!
就在戚邵胥变成一个身材魁梧但容貌清秀的青年男子模样的瞬间,一道白色身影也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身形颀长,白衣如霜。
其身量比身形最为魁梧的戚邵胥还要高,却削瘦了许多。腰间佩着一柄格外长的长剑,仿若量身锻造一般,浑身上下都浸着寒意。
同时,一股淡淡的药香也弥漫开来,但这又丝毫不影响众人对其的打量——外表英俊,芝兰玉树。
众人:?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也包括被对方点名的戚葭。
半浮于空中,甚至都没有穿鞋袜的戚葭惊诧地看着来人:“你怎么在这儿?”
……朔灵仙子不是说,陛下是去处理政务了么!
枝头上的五薯,包括地面上的胡朗都齐齐一扭头,望向戚葭,无声询问:这谁?!
反而是外表敦厚的戚邵胥已经猜出了来人的身份——除了自己对对方的到来未有丝毫察觉之外,也是因为他方才就在思考一个问题……师父说让戚葭同天帝回去。
为什么是“同天帝回去”?
要同天帝回去,那说明天帝至少也该在这里……
而现在,这乍然出现的声音,以及心底里骤然炸开的那股寒意似乎都回答了他的问题。
戚邵胥直接对来人行礼:“见过天帝陛下。”
其余人:???
虞白溪朝戚绍胥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点头,应了:“嗯。”
随后他直接转眸望向红衣黑发的青年,没回答戚葭方才的问题,只是道:“跟我回去。”
……
声音除了冷,听不出旁的任何思绪。
“……”
戚葭没动。
他想起大师兄说过的,不可在这人面前显出人形的叮嘱,一时间也有点儿不知所措,所以当下的问题是:“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什么了?”
问问题的时候,戚葭已经重新变回了通体嫩黄的圆润鹦鹉形态。
虞白溪:“……”
在打量嫩黄小鸟片刻后,薄薄的眼皮下耷。
虞白溪没回答戚葭的问题,只是重复了一句:“跟我回去。”
语气适中,不算强硬。
但这样的声音,也让已经知道了他身份的其他人都下意识地脊背一凉。
……天帝大概就应该是这样冷肃的人。
要不然怎么会被人称作邪天帝……
一想到这样一个杀人如麻、喜怒无常的孤邪之人,不知道听了他们多少对话,原本热闹的空地上,彻底变得安安静静。
所有人都看向戚葭,表情皆变得极为复杂。
但那就在天帝陛下眼前晃来晃去的嫩黄小鸟,却似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寒冷和僵硬。
在友人们战战兢兢的注视中,他不仅悠哉地收起小翅膀,以灵力悬空,还语气特别轻松地说:“回去是要回去的,不过,我要当天后!”
……
???
这一回戚邵胥和不度五薯彻底僵化,被冻住一般——他们的计划可能被天帝陛下听去了,这也便罢了,估计天帝也不愿承认自己会听普通精怪们的墙角,他们自己不提,这事或许还能不了了之。
可戚葭竟然……
直接说要做天后???
这、这么直接……真的可以的么?!
旁边红衣服的胡朗惊地合不拢嘴,他向来看不懂戚葭,也看不上他的行事风格。
但这一次,胡朗是真觉得这个不度山的外来客、这位众人口中极度俊美的极品美人,属实是太不长脑子了!
胡朗已是万分后悔自己来凑这个热闹。他不禁开始思考:上一次天帝肃清隔壁妖族、亲手杀死数千妖灵时统共挥出了几剑……是一剑,还是两剑来着?……话说他们这几只菜鸟,够不够天帝拔一次剑的?
就在众人表情纷杂、不敢做声之际,岂料那长身玉立、周身透着寒气的天帝却并没生气。
——不仅毫无暴虐之意。
天帝还特别淡然地点了点头,说:“可以。”
精怪们:???
众精怪石化住的目光中,戚葭仍旧一派轻松,好似敲定晚上吃什么一样,语气随意地问:“当真?”
虞白溪直接将一枚金色令牌丢给了他:“自今日起,你为天后。”
这是天帝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