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说到就到,傍晚五点时,王砚砚终于换下中介样式的西装衬衫,改穿条长袖荷叶边休闲衬衫和配大红的裤子出门。她是想着,比衣着正式估计谁都正式不过韩湘灵那位当副局长的妈,比铁蹄她又没有韩湘灵资格老道,可为了不在韩湘灵面前矮了气场,她决定靠大花边和鲜艳的大红色取胜。
走前对着镜子将头发拨了再拨,满意地看到卷儿在身后弹跃后,王砚砚甩着车钥匙轻松出门。和严珑还是约好在桥头见,她将车停在金蔚店门口,撅着屁股趴在桥头往水面打量着,偶尔和载着游客的电动船司机师傅打个招呼,“忙啊。”
肚皮提前饿了的她拿着个虎皮蛋糕自己吃一点,往水里喂一点。丰华镇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几年在外工作回来,仿佛看老墙陈瓦都透着新意,看绿水红花满满的柔情。王砚砚盯着水面上的涟漪随着船桨晕开,忽然看到那涟漪中心出现了一张脸,她笑着回头,“来啦?”
严珑和王砚砚彼此看到对方的穿着都愣了下,还是王砚砚先开口,“不愧是我女儿。”—— 严珑的白色小荷叶边衬衫为她添加了难得的俏皮色彩,小细腰下是条绿色的细腿棉麻裤。王砚砚说这是“红嗲绿女”,拉着严珑上车,再往孩子手里塞块虎皮蛋糕,“别饿着啊。”buwu.org 梦幻小说网
其实韩湘灵说去她家中时,王砚砚觉得这待遇太隆重了。当她看到韩湘灵提着一袋子水果站在小区门口望穿秋水时,心里再次确认值得这份待遇的不过是严珑,她是沾光的。
见到严珑的韩湘灵显然特别高兴,甩着袋子说买到了超甜的大五星枇杷,还有新鲜的桂味荔枝,“都是你爱吃的。”
严珑谢过韩湘灵,悄然觑一眼王砚砚,这家伙已经伸手进袋子抓了两颗荔枝剥起来,第一颗喂到严珑嘴边,“尝尝呗。”严珑本是紧紧抿着嘴的,王砚砚说和嗲地不要这么客气,她才有点羞涩地张嘴吃了,果然甜润清凉。
再往自己嘴里喂一颗,王砚砚尝到味道就伸出大拇指,夸韩湘灵会买。韩医生却蹙了蹙眉头,问她什么是“嗲地”?
严珑抢答,“砚砚喜欢开玩笑。”
“可这从某种层面是对女性自身性别存在的消解。”韩湘灵一路就性别话语中的符号暴力说到权力编码,再谈到媒介暴力和性别歧视及成见塑造,大专文凭、专业为大杂烩的王砚砚听了半天,终于通过其语气确定韩湘灵在这一通拽文下的潜藏语境:她不该自称“嗲地”,这是不对的。
奇了怪,她和严珑之间的小玩笑罢了,怎么还要她韩湘灵来进行学术指正?何况指了半天王砚砚也听不太懂,想了想,她觉得大脚铁蹄医生就是爱显摆下她博学多才。王砚砚对这点小心思门清后,接上话,“哦哦。”
两个语气词罢了,不评价不表态不死杠不延续,这态度让韩湘灵吃了个瘪,终于在进楼前闭上了嘴巴。随后王砚砚斜眼打量四周环境,余光瞄到了严珑偷笑。
韩湘灵的母亲贺玺也特意准点下班回家,正忙着张罗饭菜。她全然没有领导架子,但满身书卷气比女儿还浓郁,尤其让王砚砚暗暗赞不绝口的是她的金丝边眼镜——能驾驭这种边儿的,即便是斯文败类,也得是好看的斯文败类。
贺玺除了有点中年发福,卧蚕两颊与小腹一起富态,别的都不富态。她双目水润润的,笑容和蔼热络,中等长度的头发今天随意挽上发卡拢在脑后,几缕发丝偶尔跑出来,贺玺便用指尖贴着耳根轻柔滑走。看得王砚砚在内心啧啧不已:这么优雅的女人怎么生养出韩湘灵的呢?她应该生出严珑才对。
“湘灵早就说邀请你们来家里坐坐,今天终于等到你们了。”贺玺做饭很快,五菜一汤家常口味,说简单也不简单:菜如其人,切工细致,色泽鲜醇,搭配素雅。她让两个女孩随意,自己就不替她们夹菜了。
热闹又不喧闹地吃完便餐,握着水杯的贺玺就拉起家常,三句话就拐到严华身上,她问严珑,“你姑姑胃溃疡的老毛病好些了没?”
严珑说姑姑现在吃饭正点,胃病好多了,喝酒也克制得多。
贺玺欣慰地点头,脸上浮起淡淡惆怅,“她这些年……还是一个人哦。”
严珑还在琢磨她这句话是疑问还是反问亦或是陈述句式时,王砚砚说对,“严华阿姨总说一个人清净又舒服。”
贺玺露出了点不置可否的笑容,也不就这个问题深谈,往沙发后靠了靠,“六姑婆贺绚是我真正意义上、有血缘关系的六姑婆,她是我爷爷的亲姐姐。”谈起这位素未谋面的亲戚,贺玺却娓娓道来,“她的生平只有短短二十六年,关于她的文字描述也寥寥无几。”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贺绚,贺玺说她当年曾经看过多本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的传记,去努力临摹她们的精神地图:从五四运动到大革命,再到抗战,又从解放战争再到新中国成立和建设,“用‘波澜壮阔’四个字形容她们人生的人,多半眼里只有所谓的‘功业’。其实更多人只是默默在时代里献出自己一分力,最后隐入寻常巷陌,淡去在岁月里。”
贺玺说她思索过贺绚的人生节点:十六岁就考入金陵女子大学的她,为什么转入当年名声显然小众的女子医专?很显然,她为了当医生而转了学校专业。贺绚进入大学后仅仅肄业,这个也可以理解: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她是对淞沪会战身临其境的人,国仇家恨之下,青年人投军报效国家是当时的主流。
“她为什么选择进入黄绍竑创建的女子营?”贺玺说黄绍竑其人你们应该也了解过,桂系军阀巨头之一,当年的国民政府浙江省主-席,任职时间为37年底至46年。以贺绚的学历、年纪、眼界和家世,她不应该只止步于在女子营中做个阵地医护人员,她应该会有一份属于她的“前程”。可是一九四一年她却回到了丰华镇创办诊所,这意味着明面上,她脱离了“组织”和“上级”。
“我们很多时候只能猜测,她弃文从医是为了治病救人。究竟是谁触发了她这个念头?”贺玺的指节轻轻敲击玻璃杯壁,“我和严华当年问遍了亲戚朋友,问当年家中有没有不幸得了重病的?最后知道了,贺绚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当年生最小的孩子时难产而死。”
王砚砚和严珑听了不禁心里惭愧,她们成天好像整得挺热闹,但压根没有深入到贺玺和严华这个份上。她们只是企图从外界寻找佐证,却从没想过真正地去了解贺绚这个人。
“至于她为什么加入到国民党的女子营,而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去延安,我也能揣测出一二。”贺玺示意韩湘灵取来笔记本,打开一个文件夹后找到一张老照片,两个中年男人身着西装手拿礼帽站在一艘邮轮船头的合影,“你们看看这是谁?”
王砚砚不认得,猜想她这么问,这人来头一定不简单。严珑盯着照片右侧的男人总觉得眼熟:嘴巴抿得紧,眼神里有点不得志的抑郁,眉眼又挺不错,“汪精卫?”她问。
韩湘灵听了已经含笑,“没错。”
“左边的是我曾祖父。当年和汪某人同在日本留学,也是同盟会的早期成员之一,后也是国民党党员。”贺玺放下水杯,轻轻摩挲着左手食指,“有这样一层关系,不难想象贺绚受家里影响,回到老家绍兴参加女子营。”
三个女孩已经彻底听进去,贺玺的声音清润干净,“但我推测,她在女子营时间不长。毕竟一九三八年底,汪精卫的‘艳电’发表后,全国皆知他已经成了头号汉奸。该割袍的必然割袍,而政治背景离不开汪某人的贺绚可能也会受影响从而离队。”
“那假设贺绚六姑婆是三八年底离开了绍兴,从三八年到四一年回丰华镇前这段时间,她在干什么呢?”王砚砚提出这个问题后,贺玺笑着点头,“砚砚很敏锐。”
“这就有待你们挖掘咯。”贺玺说当年严华坚决认定贺绚是□□地下党员,理由是为国捐躯的必然是党员。她说严华逻辑幼稚,两人由此大吵一架。
“说到贺绚的死因,嗯……我们推测是打斗中枪而死。”贺玺又重复着摸左手食指的习惯性动作,“而且,八零年她的遗骸被发现时,另一位六姑婆王洛英似乎不那么吃惊。”贺玺说有理由推测,王洛英是刻意将贺玺葬在自己院子中的。
王砚砚和严珑吃惊不已,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韩湘灵也瞪大眼睛,“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贺玺轻轻咳嗽一声,像掩饰自己的不适合紧张,“可能……金兰姐妹情谊深吧。”
这是今晚饭局最具爆炸效应的信息,严珑倒是好奇,“我姑姑知道这点吗?”
“嗯……她比较严谨吧,毕竟这只是推测,她就没说。”贺玺的回答让王砚砚眉头跳了下——刚刚她不是说人家严华逻辑幼稚么?
除此之外,贺玺这里提供的信息就和她们掌握的差不离。聊到晚上十点多,贺玺和韩湘灵母女送她们下楼,王砚砚拉着严珑挥手后钻入夜幕,韩湘灵靠在门口轻轻叹了声气。
被母亲听到后,贺玺又咳嗽了声,“两个都不错。”她话里有话。
“可她喜欢的不是我。”韩湘灵无奈。
“可王砚砚一看就是直女,我想这不成问题。”副局长气定神闲地摘下金丝边眼镜,从口袋取出块绒布细细擦着,“你再积极主动点,做好规划,稳扎稳打,从接送陪同严珑考试开始嘛。”
“她们穿的像情侣装。”韩湘灵想起这点就心塞。
“不就是荷叶边衬衫嘛,你不服气你也可以穿。”重新戴回眼镜的贺玺嫌弃地看女儿一眼,“你从小主意大,不让我管你穿衣打扮,现在知道差距了吧?女性魅力无法彰显时觉得自惭形秽了吧?”
“妈您这是性别刻板印象。”韩湘灵拉着母亲进门,“再说我也没那么执着,非要得到一个人不可。”
“没错,契姐妹也不错嘛。”贺玺松开发卡,“没那么执着倒要老妈出面帮你把关诊断,韩医生,你心理学都白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