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玺看着眼前暴露自己各种不雅生活习性的严华,双手捧着咖啡杯微微笑了,“我也觉得卡布奇诺适合我。”她说自己承受不了咖啡纯粹的苦涩,所以就用清甜的奶泡欺骗,用以中和这种苦。她这人没吃过什么苦头,对水里火里风里雨里敬畏三分,只适合温吞的温度,不灼人,不冰冷。
严华从嘴里抽出烟蒂,“适不适合咱们不掰扯,就你这不要脸的劲儿一直没变过。”
她们读高中时才正式熟悉彼此,严华以前知道丰华镇有家姓贺的,和自己家关系不错。但那场浩劫里,严家龟缩在丰华镇的破角落中喘息,而贺家则被撵得东奔西散。贺玺还不满三岁时,她那本是大学教授的父亲被送到十里丰农场劳动改造,母亲作为资产阶级-右-派被打入牛棚,幼小的贺玺由舅舅舅妈抚养到十多岁才回到丰华镇。
那时惊魂初定的贺家人和灰头土脸的严家人互相打听了房屋的政府赔偿情况,之后便互相鼓励般地点了头签了字。签字后两家人挤在破烂天井里吃饭,坐在台阶旁捧着碗的严华偷瞥过贺玺:剪着短发表情严肃,一副圆圆小小的黑框眼镜下是双灵气四溢的眸子。虽然那时两人没太说话,严华却觉得这小姑娘沉着优雅,衬得咋咋呼呼的自己怪难堪。buwu.org 梦幻小说网
之后严家拿着这笔钱重新在丰华镇置办家业,贺家则心有余悸地远离祖宅回到楠城定居。严华也慢慢过上了吃穿富足的好日子,父母更是要她把握大好时机,去楠城读高中、考大学。成绩不错的严华便卷起铺盖挎着土得掉渣的黄绿色书包,被哥哥严兴邦用二八杠自行车送到楠城一中寄宿。
两根麻花辫的小姑娘初来乍到,却因为性格外向很容易和同学打成一片,除了贺玺,那个全年级闻名的才女。两年不见,贺玺的短发长了许多,耳后依旧架着黑框眼镜,手里总是捧着各式书本资料,不与人多言语,更别说交心。
她们的这段孽缘是班主任老张安排的:老张说你们俩成绩都不错,又都祖籍丰华镇,现如今一个走读一个住宿,那就坐同桌互相照顾、互相学习吧。
严华照顾贺玺在先,食堂里的东西不入口,她就老从家里带些零食菜肴佐餐。吃独食总不好意思,于是她常常往贺玺的文具盒里塞几块奶糖。贺玺那张八风不动的脸第一次现出松动,她小声说“谢谢”。然后严华给她剥了糖纸,让优等生上课时偷吃。
礼尚往来后,严华和贺玺渐渐无话不谈。严华说你就装,老早你就在我家吃过饭,挑三拣四的,不吃猪尾巴不吃牛肚也不吃鲢鱼,只吃青菜米饭。到了高中读一个班还不认识我的样子,我第一次在校园见到你要打招呼,你干什么?撇过头当没看见。
贺玺就笑,“你太漂亮了,我站在你身边自惭形秽。”后来严华才知道,贺玺小时候寄人篱下多年,又因为出身问题常被欺负,从小养成谨慎寡言的冷性子。
严华觉得读高中时的年纪傻得三头牛也拉不住:竟然动不动给坐同桌的贺玺写信,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就别说了,最怕的就是放假见不着对方;贺玺也闹着要住宿,终于在高二时卷来铺盖与严华同一寝室,同寝的第一天晚上两个人挤到一张下铺,嘀嘀咕咕说到半夜还不够。
那时严华有的必然有一半是给贺玺准备的,贺玺会的必须要花一百二十分气力教会严华。两个小姑娘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床,同学一本书,同做一个梦:一起考到广州的Z大。为什么是这所大学?严华说,“六姑婆讲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都在广州,我想去吃个够。”而贺玺则很简单,“你想去,那我也去。Z大也非常好,读了不亏。”
励志纯情的姐妹俩也会闹别扭,心眼子尽盯着对方和哪个男同学多说几句话,到后来连和别的女同学热热闹闹都不行。严华记得那个一九八六年的夜晚,高考前三天,她因为心情不爽利偷摸着回到丰华镇,坐在大溪下游头顶上的那块石头闹闷气低声哭,理由是贺玺这个没良心的,竟然和别班一个男同学放学一起回家了,还说说笑笑的。虽然贺玺后来解释,该同学是她父亲同事的儿子,正好和自己一个考场。他们相约一起踩点罢了。
十八岁的严华说你不懂,你压根不懂。我难过的不是你和谁一起踩点,我难过的是过几年,你身边会出现一个男人,我永远只会是次选项。我难过的是那个瞬间,问题的本质像一把利剑戳透了我的心——当年写信时,严华还是偏文艺的。在社会浮沉多年后,她倒不会这么文绉绉,而是像现在这样直接骂人不要脸。
当年的贺玺更文艺,高考前一天给返校备考的严华送上一碗贴着肚皮带进来的冰淇淋,说是在百货公司那家柜台排了一个小时,“只想让你消消火气,认清那把利剑无非是冰淬罢了,我会将它捂化煨软。”对着那碗冰淇淋,严华和贺玺正式义结金兰成了契姐妹,说好这辈子都不分离。
如果时间能返回,严华想穿越到那天的自己面前,抢过那碗冰淇淋扔了砸了,“吃你老母啊!肠胃炎诱发阑尾炎高考都考不成啦!”
高考时,贺玺皱眉在教室中笔下如风,心里担忧着手术室内的严华——严华后来也有话骂,你担忧我也不碍着你高考全校前三名顺利进Z大,你担忧个屁。
严华那场小手术也是倒霉,活活挨了两刀:第一刀是年轻医生因为她的盲肠异位找不到阑尾,反而切了她的横结肠。第二刀由一位老医生主刀才算找准了位置。开膛破肚连续两遭,父母心疼她,硬是摁着女儿在家里养了几个月。剩下半年是去复读,还是做点什么?
严华那时满心里只等着契姐妹从广州来信,她要看看贺玺如何回答她那些刺心刺肺刺管子的问题:你我已经步入人生的不同阶段,你是天之娇女,我是地上爬虫。祝你以后大道坦荡,我们就此别过吧。
信里作天作地的严华很快收到贺玺的焦急回复:你要做爬虫,我也做你身边一只小小毛毛虫。小花,人生怎能轻言放弃?你忘了我们共同的理想?我们要一起读大学,哪怕你迟来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四年我都能等。我们就在南方安家一起闯荡不好吗?
严华顿时振作起来,当即决定回校园复读,重拾和契姐妹的共同梦想。奇怪的是,当她发出那封饱含隐晦倾慕之意的信件后,契姐妹再也没回复过。什么都没有,等得焦心不已,等到渐渐绝望,等到严华甚至去找贺玺的父母问她近况,结果吃了几度闭门羹。
恰好严家人为她觅得个进香皂厂当工人的机会,领导还说对于严华这样有文化的青年工人得着重培养。一气之下,严华穿上工装戴起帽子口罩包了几年香皂。
流水线上越干越麻木的她没等来领导的着重培养,反而从内心里将自己踩成了真正的爬虫。她零零星星听到些关于贺玺的传闻:“贺玺留校读研究生了。”
“贺玺找了个英俊的男朋友,也是大学生。”
“贺玺毕业应该留在广州或者去省城吧。”
爬虫将头埋进肥皂山中痛哭流涕,家人将相亲对象带到面前——忽然间,严华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身边人不是结婚就是踌躇满志地进了体面的工作单位,她本来有条不低的起跑线,却因为阴差阳错耽误听发令枪,又因为一时意气错过重新站回起跑线。她和契姐妹贺玺的人生果然分岔得老远,此生无望了。
可贺玺这个杀千刀的,在二零零六年从省城调回楠城工作时就找到了自己,说当年她有苦衷,想回信也回不了。再后来蹉跎几年,研究生毕业回楠城找严华,可契姐妹已经乘着南方讲话的春风到深圳打工了。
严华不听,严华一见贺玺就想作天作地,“你就是不要脸,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贺玺那时修养不到家,反问严华,“我有什么责任?”
还是病榻上的六姑婆王洛英点拨了严华,“山有山路,水有水道。你自己的道不也几十年走下来了,不能怪别人没等你,你何尝等过别人?”
彼时都离婚了的两人这才重新和好,腻腻黏黏、遮遮掩掩又别别扭扭地重新躺回一张床上。贺玺睁眼失眠到下半夜,才重新戴上金丝边眼镜掰过同样失眠的严华的脸,“我也有一把利剑,这些年一直戳在我胸口。”
贺玺说,以前想不明白,后来想得不明不白,到现在想明明白白,“你对我,是那种感情吗?”
严华脸热,说你个杀千刀的,要不是我能纠结这么多年?
于是从那晚开始,她们又纠结了七年,直到贺玺的亲妈发现她们的关系,才不得不分手。但严华以为,分手的理由是贺玺办事不尽心,没有达成六姑婆的心愿。无论是怎么分的手,严华心里的恨啊爱的,情啊愁的,在守着咖啡馆的这些年里终于慢慢持平。
不见了,不爱了,不付出了,不抱怨了。严华想过这样的日子,也似乎过上了这种日子。她朝地面弹了弹烟灰,告诉对面开始发福的贺玺,“咱们别扯来扯去了,我都绝经了,扯到这岁数没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