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吃了严华四盘五花趾和金钱肚的王砚砚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扰了别人一家三代姑系团建,反而拿出她做房产中介的机灵劲悄然拿下饭桌的主导权,又是建议严华别在市区买房,又是自豪奋勇要去她店里体验打工,“我在便利店也卖过咖啡,老手了。”

再看低头小口吃的严珑,王砚砚的大眼睛里现出一股疼惜晚辈的劲儿,“严珑,这次考不好没关系,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打工家,你是做题家。”

严珑摇头,擦擦嘴才瞟了眼王砚砚,“我不是做题家,985学校的才有资格被称为做题家。”

“那你是什么?”王砚砚想到好几个词:考公族,躺平族,慢就业族……最后才在严珑眼里看到一个无奈的答案:失业。

之前顾着吃,王砚砚这才发现严珑的精气神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蔫还是蔫的,以前她的蔫像在太阳下烤得略久的小青菜,泼点水分还能迅速滋润起来。现在严珑的眼神为她增加了几分搭在竹竿上晾晒的梅干菜气质,已然脱水发皱。美食显然无法激发她蓬勃的斗志,交谈也没能唤醒她对友情岁月的共鸣,严珑那两只被细蓝血管贯穿的手背正紧紧抓着牛仔裤膝盖,再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我从小考试天赋都一般。”buwu.org 梦幻小说网

女孩圆润的鼻头仿佛翼动了下,那张白白脸蛋被火锅热气蒸出了些可爱的粉意,王砚砚一愣,还是拍拍她肩膀,再给倒上杯啤酒,“碰一个。”她说严珑,在我面前就别提天赋这回事了。

“天赋我什么了?两只手空空的去抓客户,抓房源,抓钱……”她苦笑,“我还真想知道自己有什么天赋。”

“我看你欺负我们家严珑倒挺有天赋的。”严华慢吞吞地放下筷子,环抱起双臂看王砚砚,“说真的,是不是你妈教的?”她姑且看在王砚砚做了回人、将五千块退给侄女的份上,才能吃得下去这顿火锅,还能冷不丁和王砚砚聊上几句。

“我妈教我欺负严珑?没有的事,她满心都只想吵赢你。”王砚砚挑着肩膀上的发丝时顺便甩头,恰巧碰上严珑的眼神,她凑近点瞪对方,“我欺负你了吗?说说看?”

严珑端杯子,牙齿嗑上玻璃两次才喝下口啤酒,“没有。”她小声道。

严华的眼神已经冷峻严肃起来,坐了会儿,她说自己去结账,顺便提前把孩子送到她父母那儿,“你们俩慢慢吃吧。”

低头玩了半天手机的欣怡这时才茫然抬头,“为什么啊?”她的意思是为什么留下姑姑和王砚砚这个不对付的一起吃饭。

严华出门才告诉欣怡,她俩看着不对付,其实私下可能是契姐妹,这不是疫情见面机会少嘛,让她俩单独待一会儿。从王砚砚退钱这个行为看,她当时收钱可能就是做样子糊弄李勤芳的。

“说得像谈恋爱似的。”欣怡一句话震得严华又在窗外看了会儿严珑和王砚砚,果然看到王砚砚已经上手搂侄女的脖子摇了摇,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严珑像有千言万语。

严珑则往远端一侧移了再移,最后摘下王砚砚的手,又开始给她涮肉。

严华叹气,“可能也不是契姐妹,就是八字里有什么勾连吧?”但是谈恋爱绝对不像的。她对侄女的怀疑从严珑和她那个干净帅气的前小店员拉花期的暧昧开始,严华当时心里小小咯噔了下,“这孩子竟然不直。”这颗信念种子埋下后,但凡一个女的和严珑说话她都觉得不简单,连王砚砚今朝出现,她都要琢磨琢磨这俩是不是有点子冤家气质。

从今天的细致观察看,严华觉得那两人不是冤家,严珑就是怂得被拿捏了而已。

又软又怂的严珑不敢看王砚砚,看似认真地举着涮勺数秒而已,心里期盼着对方赶紧吃撑了走人。肉举到王砚砚面前,却被她全拨拉到严珑碗里,“你要多吃点知道嘛?”王砚砚说不补营养怎么动脑子做题?

严珑心里稍微一宽,怀着感恩的心夹肉往嘴里送。而王砚砚顺势压过她肩膀,单手扳过严珑的脸,双眼含着春水般动人,“严珑,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铁蹄?”

听到这话严珑肉块掉回碗里,就开始捂脸咳嗽,像被吓到呛。王砚砚则给她递纸巾,自己则撑头看着对方,“快点咳完,别想用这招躲过去。”上次问类似的问题是在一年多前,王砚砚过年返乡去市区买点年货,赫然发现严珑和一个短发女孩形色亲近地一起逛超市。那女孩具体什么样貌王砚砚忘记了,只记得她有一双惊人的大脚,穿了板鞋搭配细脚裤更显得脚丫子气势不俗。

于是王砚砚在微信上问那时还没拉黑她的严珑,“和你一起的女孩是不是铁蹄?”

严珑接到消息时心惊肉跳地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发来两个字,“不是。”

这就有的掰扯了,王砚砚接着问,“你知道什么叫铁蹄吗?”

严珑说我可能知道,可能知道的不全面,可能知道的和别人理解的有差异,但我知道你理解的铁蹄是什么样子的,“外形气质像男人,是不是?”

难得看到严珑话多还态度严肃,起了玩心的王砚砚于是说,“她那双脚可比男的还男。”

严珑就没再回复,而从来处于甲方地位的王砚砚也自感没趣,再加上那么点来自甲方的傲气也不准她再找严珑,一直到严珑黑了她都不知道。

今天机会难得,王砚砚一看到严珑就技痒,更要压迫下对方的边界,于是再次问出更犀利的问题,直击严珑的取向。

严珑擦了眼泪鼻涕端坐着,脸色经历一番曲折动荡嘴巴却闭得紧紧,王砚砚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两个人静静坐了会,末了严珑才说,“我以为……你和你妈妈不一样的。”

这句话莫名戳到王砚砚的逆鳞,她冷笑,“我是我妈生的,像她不是很正常?对,我们都八卦,都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都得理不饶人,都一样的肤浅暴躁,”她顿了顿,“不像你,大户头人家出生的,读书比我好,样貌气质比我出色,不用工作家里蹲多少年都没关系。”

严珑的脸色刹时青了,她忽然站起来,犹豫了下,最终甩下句“我先回去了”往店外走去。走到半路想起王砚砚那五千块好意,重又将那笔钱发回来。

这次王砚砚收得很慢,十几分钟后才来了一句,“这可不是我讹你,你自己非得给我的。”

没了严珑,王砚砚就做不成甲方,其实她连居间方的工作也丢了。疫情时封了两个月,年中门店就遭到关闭,吃老本到今年初后据说又来了楼市小阳春,重新找中介工作时王砚砚发现一群年龄35+穿着西装气质很商务的985硕士本科生也来应聘。回老家徽京卖房的老店东都笑,咱们这行已经要完,你看看多少研究生送外卖就知道了:人才越下沉,说明经济越一比吊糟,还有谁来接盘?

差点去送外卖的王砚砚就开着网约车混了大半年,后来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得趁早回家规划下职业道路,主要是留在上海赚得都快不够花的,压根攒不下钱,不如吃住在家顺便开开网约车。但这个准备规划下一步的规划王砚砚没敢和李勤芳说,在妈妈眼中,似乎她一直是那个卖房卖到年入八十万、一度成为店销冠的能人女儿。可那时究竟是能力还是运气,王砚砚都想得恍惚起来。顶要紧的是眼下找个合适理由在家多待段日子,王砚砚将目光投向了医院。

本地的精神卫生医院地理位置颇偏,但好处是远离丰华镇,轻易不会碰到本镇熟人。凭借自己在网上测过的焦虑症症状,王砚砚觉得让医生验证下这个结果应该问题不大。拿到病例就好向家里说话,毕竟倒霉一家门,缺了她才不像话。

第二天早上,坐在年轻的甚至有点分不清性别的医生面前,王砚砚积极主动地先开腔,极力证明自己有些“黐咗线”,也不管这是智商问题而非心理问题。再辅以说明一些症状,失眠、焦虑、厌食和脱发等等,医生是开药还是帮着开病假都没关系,她就一个请求,“您可以将我的症状写清楚点吗?我想让家里人重视这件事。”

带着黑框眼镜的医生这才开口,王砚砚也吃惊地张嘴——竟然是个像铁蹄的医生,再朝桌下看,瞥到医生那双至少四十三的大脚,她恍然大悟,“是你啊!”原来就是那个疑似铁蹄。

医生说你认识我啊?你先去对面房间把这些测试题做完吧。

王砚砚哪里晓得这次来是自讨苦吃,足足三百道题摆在面前,用居间方看合同的眼神一道道扫下来后,王砚砚做得眉头紧锁唉声叹气。最后头晕脑胀地交给医生,半天得出个结果:没有抑郁也没焦虑症。

“搞错了吧?是不是题出的不对?我在网上测出来是中度焦虑啊。你起码给我写上这个吧?”王砚砚急了,“我失业大半年了,没有正经收入啊,我是真的吃不下饭啊,还有你看我这黑眼圈多厚?”

疑似铁蹄的医生在黑框眼镜后露出深不可测的笑,“相信我们,从得分系数看你的心理真的很健康。如果生活里有些什么事难以启齿,我也建议坦诚和家人沟通。”

“那你好歹给我开点药做做样子吧?我不能白来啊。”王砚砚又请求。

医生说药怎么能瞎开?被王砚砚继续磨上,“那你给我写个接近正常行不行?不能雨天收伞啊医生,我真的很需要得病,我要不得这个病,病的就会是我妈了。”

这下医生严肃起来,她可能觉得王砚砚现在的表现才有点像得病的模样,踌躇了下,她又抛出一百道题让王砚砚重测。

王砚砚这下学聪明,反其道而行之,专门挑自己看不顺眼的答案划。测试在这一刻已经失去了病理检测意义,但可能具备了社会实践意义。这次刷题她刷得双目如炬精神焕发,交了答卷等消息时百无聊赖,盯着医生的眼镜一直到脚,目光再往上走时被医生抓住,王砚砚自来熟地笑,问她:“你认识严珑吧?”

一丝不满在医生脸上出现,她皱眉,“你这次测出来的是精神分裂,我可能需要再确认下……要不,你让家里人也陪着来趟?”

王砚砚说你胡说,我怎么可能精神分裂?你写我强迫症焦虑症抑郁症都可以,精神分裂可别瞎写啊。

医生又推了下眼镜,“所以我说要再确认下,毕竟精分或者严重的双相我们都要上报的。”说到这,她表情冷淡而礼貌,看着王砚砚问,“你问我认不认识严珑?”

做居间方代表这几年,王砚砚早能听出语气里的细微分岔:和气里可以夹杂威胁,热情当中能够糅杂阴阳怪气,斩钉截铁中也能藏着还能再商量……她觉得真要做题,这些人才是真精分。眼下医生的语气有些反问式责怪的意思,她了然而自觉地从医生手下抽出那叠指向她精分的试题,谄笑着,“我可能认错人了。还有,这些题都是我瞎做的,你说的对,我很健康。”

见医生表情还是严肃凛然,王砚砚立即见风使舵,“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毕竟心理疾病的检测是严肃的,我……我不能抱着利用它的心态来对待。”

医生的脸色这才缓和,“这才对嘛,还有从你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些对精分等病症的歧视——”

王砚砚已经摇手接话,“不不,我绝对不歧视精分,我生活工作里还遇到过一大批精分,我很尊重他们。”毕竟那些人不是同事领导就是衣食父母。她将椅子往医生的方向再拉了拉,“我说真的,医生,你难道不觉得这社会就是个大精神病院吗?”

医生的表情一言难尽,“言重了。”至此,她们都将严珑模糊过去再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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