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能称得上美事一桩,李勤芳要是个哑巴就算。因为她要是话多个没完,必然会有一场争斗。

严华开着小电动汽车老远看到校门口卖烤肠的李勤芳,想停得远点。可李勤芳一瞧她这避战阵势,胖鼓鼓的两颊挤得鱼尾纹往太阳穴后钻,她缺了颗上下牙的地方黑洞洞的,大声喊,“严华,又是你来接侄孙女啊?严珑呢?还在家复习呢?你店里的事丢得开吗?你们家是把你当仆人使啊!”

严华淡漠下车不加理会。其实她和李勤芳的恩怨从小学时代延续到二零零五年的城郊快餐业商战。李勤芳那时已经上下各缺一颗牙,张嘴就露豁口,别人说的话在她这儿存不了几分钟。没话存她也会造话,而严华就是被她编排的重灾区之一。两人自从那场城郊遭遇战后,有十来年没说过话。这几年偶尔有交流,那也是严华心软,看李勤芳有点子轻微中风后遗症,手脚老不听使唤地颤抖——人家手脚都不受控制了,姑且任她嘴巴自由点吧。buwu.org 梦幻小说网

从校内传来孩子疯玩嬉闹的声音,天上还飘着几片皱巴巴的风筝,严华抱起胳膊盯着其中一只大头燕子在一位老师手中收放自如,那尖尾巴岔开,圆乎乎的翅膀在风中自由摆荡,大脑袋上的眼睛点得黑黢黢又跋扈上扬。这只画得不太像燕子的燕子风筝飞得最虎,像是被吹了口仙气活过来一样。

看得入神时,她冷不丁又被李勤芳问,“下半年欣怡三年级要去楠城城区读了吧,学校找好没?你要跟着去不?”见严华不理她,李勤芳撇嘴翻白眼,遮掩尴尬似的,哆嗦着拿抹布擦起本就一尘不染的操作台。

这时大铁门侧露出颗小脑袋,是个玩得满头汗珠的小男孩,手里挥着五块钱,“奶奶,给我一根烤肠。”李勤芳看了眼门卫室的正襟危坐、手持警棍的校警兼门卫老吴,“小子轩,现在可不能卖给你,等你放学吧。”小男孩是烤肠摊常客郝宇轩,也是她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

做着这个镇小学现金流最充裕的买卖之一,从小生活在这儿的李勤芳也是镇小兴衰的见证者:二十多年前她老公就在这儿开创性地摆摊卖烤肠,从五毛钱一根卖到了两块五。而这里的学生从三百人减为两百、一百……直到现在,生意被她接手,被缩为教学点的镇小却只有一年级和二年级,在校生不过六七十人。

这时又来了几位家长准备接孩子,有相识的和门卫老吴又聊起了天,话题总脱不了本镇的经济发展、现如今的房价以及人口的减少。老吴“嗐”了声,“我也干不了几年了,等教学点都撤了我就回村里种蔬菜养老。”

“哪里种蔬菜?不都成了产业园了吗?”对方道。大人们再看向有些萧条的校园,一同沉默。李勤芳率先打破这不适,“地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人,现在一个镇小就这么点孩子,三年级后还得转到城区读书。再过几年,咱们丰华镇就只剩下老弱病残了,有房租吃倒还好,没这份收入可就惨了。”

每次话题转向这儿,严华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为本镇严峻的人口问题负点责:她已五十五,离异未育。按照近数十年的生育趋势,她严华要是个老实本分听安排的,最少会生一个孩子。孩子再赶上二三胎政策,起码添丁进口三四个人……个个都有这觉悟,镇小今日何止仅有六十个欣怡子轩?连李勤芳的烤肠生意还能再红火二十年。

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闭嘴不语,严华继续抬头看风筝,身体继续向大门贴近几步,以从物理意义上拉开和这群人的距离。

话题还在继续,不就是生孩子吗?谁张嘴不会每天生几个?老吴又说其实现在政策放宽了,有些地方女孩子自己生自己养孩子,上户口也方便。

听了这话的李勤芳脸蛋立即又鼓噪起来,“那怎么行?孩子一出生没爹?再说了,没爹怎么生孩子?”

“你不看抖音吧?那上面好些女孩买精子生呢,还有去国外买。”一个家长接茬。

“国外买?生的还不是老外的孩子?种都不一样了。”李勤芳很有民族觉悟地道。

几人叽叽喳喳了会儿,公说公话,婆说公理,老吴冷不丁开口,“现在缺什么?缺孩子!你管谁的种?只要别生个乌漆嘛黑的就行,上了中国户口就是中国孩子。以后人口红利只要还能维持,咱们的退休金就有保障。”

人口问题又转移到退休养老保障上,李勤芳向来看不惯镇小的几位老师,“成天也就管这么点孩子,工资还那么高。”

“退休的工资更高,都一万多块了。”家长道。

“嗐,谁叫我们都没赶上那个时候,早知道也好好念书考个师专当老师。”李勤芳扯下抹布用力掸裤子上的灰尘,边掸还边瞥严华,“不过念得好也没用,得有那个命去考。”

物理距离也没能避开战火,严华冷冷回李勤芳一个白眼,“说什么都没用,还没多卖一根烤肠来得实在。”这就有□□味了。其实李勤芳的丈夫从几年起说什么也不愿再卖烤肠,而是要赶热闹开香锅店,创业未半赶上口罩,人没崩殂,事业黄了还倒欠债。

“是哦,我卖烤肠也比去广东的钱来得清白。”自尊心有时莫名强的李勤芳被严华忽视后一直不爽,索性一把火直接点到严华头发丝上。

严华南下打工那会儿,有位老人家在划的渔村圈儿已经茁壮成长为都市,工作机会不少。严华在玩具厂、电子厂、皮鞋厂、模具厂等十来种厂子都工作过。不晓得从哪年开始,丰华镇就传出个不新鲜的消息:严华失足了。说不新鲜,是因为本地凡外出打工的,只要没未婚夫或者丈夫家人陪着,都会被传出失足的事儿。

失足妇这种女略显含蓄的称呼其实在严华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尚未被人广泛传播,那会儿形容此种妇女在表达上简洁得多:一个戴着哼气声的不屑表情或者一个动宾短语“卖·淫”就能概括。严华看到这词儿是在新闻上,当时就觉着不对劲,合着女人就只有“失足”和“未失足”两种?

大约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离乡背井多年不归,也不愿意回家相亲,这在丰华镇都会被形容为“失足”。严华后来琢磨过消息打哪儿被人嚼出来的,嫌疑人被锁定为三个,而豁嘴李勤芳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严华真的失足过,李勤芳这套不阴不阳的“清白钱”说辞算有的放矢。问题严华真没失足,顶多在人生道路上失手几次。被人当众这样讽刺,她经年的火气被逼到失格边缘。

再失格也不能张皇失措,严华冷笑一声,“我的钱当然都是清白,你赚的钱都被你老公不清不白地花了倒是真的。”

李勤芳闻言勃然大怒,直接上手拽严华的衣领,再盘上她那头茂密却染上灰白的头发。片刻后,烤肠小橱柜已被两人撞倒在地,两个妇女撕扯扭打得大有今天不是你失明就是我失血的架势。

二月天,大家穿得都厚,本来这场忽然爆发的冲突已经不体面,幸好这种不体面还有厚厚的羽绒服或棉服遮挡。缠斗的重心也自然挪到头上。

片刻后,严华灰黑相间的几绺发丝从朴素马尾中被手脚发抖但意志坚强的李勤芳掏出,前飘后荡得极为狼狈。但严华几十年前做工厂拉长时就已是厂区干架能手,只见她忍住头皮的疼,直接拿脑门撞对方,一下,两下……五六下后,李勤芳像被点穴,鼻孔下已挂上两条红色的血痕——她不记打,当年她俩商战时严华就用这种自损八百的打法惨胜。

趁着对方气势低落,严华趁机脱离她的掌控,再一把提起李勤芳的衣领,“走!去派出所,我要告你诽谤,你造谣我是失足妇女!”她瞪着多层眼皮下的大眼睛,面对门卫老吴等人,“你们可都听见了,她说我去广东赚不清白的钱,这不是我瞎诌。”

老吴等人彻底反应过来,一边拉开一人,然后劝架。自然要从从邻居情感说到对孩子们的正面影响,让她们别激动,都是误会云云。一众人浑然未觉校门内已经堆满睁着无辜眼睛的孩子们。

“哇——打架了。”没吃到烤肠的郝宇轩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什么是失足妇女啊?”提出问题的是严欣怡。

“傻吧,失足妇女就是——鞋子湿了的妇女。”另一个门牙缺了的黄毛丫头自信地解释。

而李勤芳战力已远不如当年,她指着地上的烤肠柜,“你讲理就讲理,毁我柜子做什么?”

严华拢起头发重新扎起辫子,“你讲理?你那是造谣!柜子怎么是我毁的?被你自己撞到罢了。哦哟,你成天卖些三无产品害小孩,手脚都不利索了还不积德……”她正数落着,一眼看到欣怡扒着大门眼巴巴瞧着自己,她手一招,“欣怡,咱们回家!”

“你给我等着!”脸上嘴上都吃亏的李勤芳气哼哼地扶柜子。

严华说我等着你,再抱起欣怡放进车内扬长而去。在欣怡开口前她就经验丰富地堵孩子的嘴,“失足妇女是骂人的话,很不好的意思。

“她先抓我头发的,我才撞她。

“回家不要告诉你奶奶还有你爸妈。”这句话才是关键。

“那姑姑呢?”欣怡问。

“严珑也别告诉她,她缺心眼。”严华说,想了想,车拐到学校侧面的超市前,给欣怡买了个大果冻,“在车里吃完,吃这玩意的事儿回家也别说!”

欣怡咬包装纸顾不上说话,严华看她咬得费力,直接从一挂钥匙上掰出指甲刀戳进去,“嘭——”,塑料纸开了。欣怡皱眉,“姑婆,姑姑说这样会脏。”

“那你别吃了。”严华不废话,作势要扔了果冻。

“不要——”孩子护住吃的,“我还是吃吧,浪费了可惜。”

“你少学点严珑那身毛病。”严华说你姑姑缺心眼,但是事儿多,尽爱整些没用的细枝末节,做事抓不住重点……还是个拎包的。

一老一小安稳坐车内时,李勤芳已经载着扶正的烤肠柜赶上,她恶狠狠瞪了眼严华,再次强调,“你给我等着!”

严华嗤了声,“来啊,明天再打呗。”

“姑婆,她回家告诉家里人,真来打你怎么办?”欣怡在这节骨眼还惦记着自己,这让严华多少有点感动。她让孩子放心,首先李勤芳脑溢血后遗症不是她对手。其次她们夫妻感情不和所以丈夫也无法相助。再其次她小女儿虽然剽悍,但眼下远在外地工作,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帮忙。

再说,单打独斗她自己也不会落下风,优势在我的严华有种大仇得报的爽快,趁着只有她和孩子便开始言传身教,“欣怡,我告诉你,做人啊首先就是别怂!别人惹你,就要还击,懂了吗?”

“姑姑说不能打架吵架,要告诉家长老师处理。”欣怡牢牢记住姑姑严珑的教诲。

“你到我这个年纪,上哪儿找家长老师去?自己怂还要教坏孩子。”严华加速,又超越了在颠簸的李勤芳。

两辆车后的太阳已经放出孱弱的颓势,沐浴着夕阳的四条呈“井”字状交织的主干道向四方伸展。沿途的母婴用品店、寿衣店、理发店、酱菜店……一家家店的统一招牌镀上金光。严华目不斜视,转过主干道进入新落成不过十几年的商业街背后,一条幽暗碧绿的小河又别有洞天地围绕着丰华镇,河面橹声欸乃,粉墙黛瓦的倒影被层层拨动。

似乎进了古镇老街后,严华身上的嚣张气焰自然熄灭,额头还青了一块的她肩膀放松,点击手机,轻轻跟着哼唱粤曲,“水流载舟远,水润天地宽……”

如今舟不能远行,天地也不过窄得刹那一瞬,严华心下有些怅然,伸手挠了挠头顶,“哎,这烦死人的更年期。”早就下定决心不要和李勤芳那种人一般见识的,今天又没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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