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不挨骂还能撬开王启德的嘴,不用茅五剑,一瓶52°同山烧就够了。但喝酒的由头得找准。王启德近来和出轨对象关系不佳,对方又和一个四十出头的“小”男人打得火热从而冷落了他。马上五十岁的他本没心情也不指望家里给他过生日,可难得王砚砚说,“男不做九,女不做十。”一家门这几年不太顺,不如给过了四十九的王启德做个五十岁的寿。
王砚砚想的不过是关起门来做一桌菜,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一顿。可李勤芳不同意,她讲亲戚们这些年从她家手里收走的太多,红事白事,小孩出生过周岁升学,送出去多少都数不清。而王砚砚眼下结婚还有些日子,当年考大学因为是个大专也没好意思大张旗鼓宣传,趁着女儿荣归故里,“咱们邀请亲戚们来参加寿宴!”
一桩本想打探消息的简单事开弓就没了回头箭,王砚砚硬着头皮看李勤芳张罗起来。订完酒店、邀请了亲戚,李勤芳还有别的打算,她要借着这桩不大不小的家庭庆典,正式将王砚砚推向更广阔的相亲市场。她一个卖烤肠的加王启德这个丰华镇豪绅落魄子,终于等到了祖坟冒青烟,生出了王砚砚这个年薪八十万、能力比不少男人还强的宝贝女儿。buwu.org 梦幻小说网
王砚砚在宴席时有一会儿差点没忍住,想当众告诉李勤芳:我只是有一年运气爆棚赚了几十万,剩下每年都是拿点底薪和微薄抽成。我已经失业了,现在就是开网约车和端咖啡打发日子赚点零钱。我就是个书读不出来、工作干不下去、未来一片黑暗的失败者罢了。
可李勤芳难得一见地捏住女儿的手腕,在亲戚们的好言好语中开心大笑,裂开豁口牙看着王砚砚时,眼里闪烁着无限欣慰。王砚砚为她这份自豪而感动,终于还是将大实话吞下肚子。过了会儿,李勤芳就开始向亲戚们推销自家能干的女儿:现今回乡是被大公司提拔了的,负责本地新门店的开业。
亲戚笑,“砚砚,楠城房价跌了三千块你知道吗?现在还开得出新门店?”
王砚砚皮笑肉不笑,搪塞了几句现今卖房的人多,她们居间方赚中介费的,总归还是要做买卖。亲戚连说也是,没一会儿忽然悄悄挪到王砚砚身边,“表姨市区有套闲置房想处理了,在你那新店挂单如何?”
“哦,我们分片区的,我们新店在东区。”王砚砚只得硬着头皮增加谎言的细节部分。
“诶,正好我那房子在东区,砚砚你帮我卖了吧?你们新店在哪条街?”另一个大嗓门的亲戚立即衔接上。王砚砚笑得慌里慌张,“嗯……还在装修和组建团队中,一时半会儿挂不上单。”
“你经验丰富,知道魔都黄浦区哪个小区房子和物业好,要不哪天抽空帮表叔一起瞧瞧去啊,帮你表弟把把关。”另一位有点财力的亲戚在李勤芳的鼓励下决定免费使用王砚砚这个购房保险。好不容易说定了,话题又转向给王砚砚介绍男朋友,席间热闹无比,倒是人生失意的寿宴主人公王启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同山烧。
对于众人,他是没太多用处的,充其量成为李勤芳收红包的一个借口,以及亲戚们和王砚砚重新连接绑定的一座桥梁。也有人注意到王启德有些闷,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王启德现今没事业没前途没地位。思来想去,只好劝酒,把那些中年人的郁闷同情共情都放进酒里了。
可王启德总有不甘,酒上了脸后,他又开始说起祖上风光事:楠城东区靠近老码头,一九三七年国军撤退就征用了他家的货轮,但再也没还过;丰华镇曾经有他家数栋房子和店面,三九年一半毁于激战;四二年又遭遇火灾,至四九年就屁也没剩下,全被搜刮了……
以前听到王启德酒后胡言,王砚砚并不当一回事。现在事关她那份兼职事业,她仔细听下去,心里默默记下。在王启德和亲戚们忆往昔时,她小声问,“爷爷呢?以前是不是也是个当官的?”
“啪!”王启德将筷子摔下,劲头足得让王砚砚惊讶:“你爷爷二十岁出头就是市委工作组成员,楠城大串联的副指挥,直接指导丰华镇的破四-旧……”他说到斗争现行-反-革-命时,被李勤芳在桌下用力踢了脚,眼色递来:“老黄历你翻来做什么?年轻人又不懂这些。”
被踢醒的王启德眼珠子定住,看到女儿王砚砚正热切望着自己,“还有呢?六姑婆王洛英那时也在吧?”
王启德听到“王洛英”,脾气彻底被点着,亢奋道:“死老太婆,还让她活到八十几。她男人估计也是被她害死的,还被她逃过去了……”李勤芳连踢几脚,“让你少喝点,一喝多就乱讲!”对于王洛英她当然不满,但人前这样乱吠,她总觉得失了分寸让亲戚看了笑话。
“你爷爷当年手下留情没打死她,算老太婆命大。”王启德小声对王砚砚嘀咕了句,忽然口齿不清,说了一串别人听不懂的话后脑袋一垂,磕在桌面,紧接着,整个人像软面条一样滑下椅子……
一片混乱后,王启德被架进女儿的车内,王砚砚将他送到急诊室,医生诊断为酒精中毒。因为送来及时,不会危及生命。李勤芳松了口气,转身就要回酒店取回喝剩的酒,说一定是假冒伪劣,王启德喝同山烧从来不会醉,这次却医救命,她要找丰华镇那家批发酒类的人家算账。
王砚砚忙到衣服湿黏,头发丝潮得渗汗,她想拉住李勤芳,却发现自己压根拽不动她。那就由她去吧。她坐在洗完胃的王启德身旁盯着点滴,懵乎乎的脑袋过了很久才恢复常态,并发出灵魂之问:“这是什么事儿?”
她想起小时候难得的六一儿童节,父母带着她去隔壁市的游乐园,想体验难得的云霄飞车。结果到场才发现得排队四小时,两口子在大太阳下开始小声拌嘴,一个说不该跑大老远来这么个游乐园,钞票花了项目却玩不了几个。另一个说我早就讲了,不如就在楠城带砚砚吃顿自助餐,你非要说来这里……
说着说着,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大声,最后在队伍里动起了手被人拉开,王砚砚那时哭得绝望又伤心——即为父母打架,又为自己那个被毁掉的、一个项目都没玩上的六一。
她还想起中考完选学校时,得知严珑考上了省重点而王砚砚擦线进一所烂普高,王启德大骂女儿没出息,李勤芳很用力地叹气。最后两口子商量,要不花择校费也给砚砚送进省重点吧?那就跑门路,问价格,煞有其事地忙了三天,回家两人又大吵,一个指责对方没好好教孩子,另一个骂大男人都拿不出二十万。最后是王砚砚打断了他们,说不花那个冤枉钱,她不是那块料。
王砚砚长大后对家里事儿尽量保持不动情绪的中立立场,因为她早早看清父母其实一事无成,只会抓马地摆出一副表演式的姿态穷折腾。他们的眼睛从看不到一种叫“全景”的画面,他们从来没有“别怨天尤人、只自强不息”的意识,他们更不懂规划、复盘和改进等行为,他们只是辛苦而徒劳、盲目又无序、郁闷且暴躁地在生活的场景里打转,从来跳不出那些漩涡,哪怕只跳出片刻。
以前王砚砚觉得父母教不了自己一丁点东西,甚至铺不了一条羊肠小道,后来她都不奢求从王启德和李勤芳那儿获得什么,只求他们不要乱套,不要没事找事就行。
奢望一直没实现过,王砚砚叹了口气。已经距离宴席闹剧两小时,她坐在输液大厅看着王启德睡得稀里糊涂,一股盘桓体内老久的疲倦悠悠升起,晃得她脑袋发晕。这时她很想问问严珑,却不知道问什么。
抱着膝盖昏昏欲睡时,王砚砚觉得后背发凉,同时,一件柔软的风衣盖在她身上,她抬头,看见一张雪白干净的脸和一双关切的眼睛。
严珑看了眼王启德,淡黄的细睫毛动了动,“你妈妈和那家卖酒的店吵起来了,我这才知道你在医院,怕你忙不过来就来瞧瞧。”
王砚砚不以为然地笑笑,“喏,就是酒精中毒罢了,人没事了。”她扯出一副冷静从容的面孔,简洁介绍了来龙去脉。那股催得她想闭眼大睡一通的疲倦忽然消失,她问几天没见的严珑,“礼物呢?”
“在家里,我想等你周末去咖啡店再给你呢。”严珑看到王砚砚一脸倦容,眼神还藏着深深的无奈,她搓着手坐下,“你不开心吗?”
“哪有?”王砚砚的声音拔起来,“今朝不要太开心,我妈估计把这些年送出去的红包收了一半回来。”她笑了声,“还有,我爸今天酒精中毒才说了我爷爷的事,我估计就是那个红-卫兵。”见到严珑,她的话不自觉多起来,“嗯,还有,你是琳娜贝尔的妈妈,那是不是我的星黛露的妈妈呢?”王砚砚话出口就后悔起来,“哎……算了你当你的妈咪,我当我的嗲地。”她尴尬地笑笑,扭头又看王启德。
严珑这种场合就不像为韩湘灵辩护时话多,她安安静静陪着坐了会儿,看王砚砚低头抠半天手指头,拔完两根手指头倒刺后那里渗出血。严珑拉过她的手,抽了纸巾替严珑包住,“倒刺不要硬拔,可以用营养液,也可以用死皮铲,再不济,你忍一忍回家剪了嘛。”她说办法总归有不少,但你别心急,你这拔了后弄不好要痛一天半天的,还会肿,划不来。
王砚砚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颤,她盯着严珑的眼睛微笑道,“如果我这个人就是爱拔倒刺的体质呢?骨子里的基因决定的,怎么办?”
严珑被问住,想了会儿,“那你都告诉我,我替你剪。”话音落下后几秒,她脑门上的发丝被王砚砚揉了揉,失业中介轻轻说,“你傻不傻?”再一弹女孩雪白的额心,“你又不是我老婆。”她说完再度后悔,拍拍自己脑门,“哎哟,我今天脑子不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