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短松冈。
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不同的人望着同一轮明月。
沈竹侯提剑在手,盯了很久的月亮。
他喜欢今天晚上的一切,除了六凶人。
沈竹侯悠悠地道:“岳靖明、薛乱,还有欧阳断。”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罗泣冷笑道:“他们都死了。”
沈竹侯道:“我知道。”
罗泣道:“你想知道什么?”
沈竹侯道:“我想知道,今天你们六个人里,是不是有三个人根本算不上凶人?”
罗泣背着明月,吞了吞口水。
没人看得见,他也全不担心。
罗泣点头了。
沈竹侯淡淡道:“其实,死去的那三个也不见得是凶人。”
罗泣道:“你什么意思?”
沈竹侯笑道:“我的意思是,他们之所以是凶人,全是因为你。”
罗泣道:“他们若非凶人,我怎可能找到?”
沈竹侯道:“他们若已是凶人,怎会寄人篱下?”
罗泣道:“我不知道。”
沈竹侯笑了。
他的确没有把握对付这六个人,甚至现在就想跪倒在地。
焰山功发作,已让他浑身发暖,身子忍不住软化下去。
沈竹侯忽然道:“你在杀我之前,能不能告诉我这新的三位凶人叫什么?”
罗泣笑道:“不能,你自己去问他们。”
月如盘,眼如钩。
银钩闪烁。
第一位凶人就是罗泣。
第二位凶人是卢子悲,第三位是武吟,第四位是柳下盗,第五位是轩辕忘情,第六位是陈清绝。
沈竹侯已问过了,他现在若死,一定死得舒服。
这六个人杀人的手段有许多,不止是刀剑杀人。
他们至少还会三百四十七种杀人方法。
“我能挡住几种?”
“我又有几种杀人的方法?”
沈竹侯突然坐下,叹了口气。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不仅仅不知道,而且根本不想知道。
因为答案肯定、绝对、无疑。
罗泣笑道:“我本是不想杀你的。”
沈竹侯冷笑道:“你现在和我说,还有什么用?”
罗泣叹道:“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他自说自话,无论沈竹侯答与不答。
罗泣道:“无论带道人怎样,我都要杀你,还有他。”
沈竹侯道:“哦?”
罗泣忽抬头,瞪了他一眼。
他缓缓道:“我若还是乱祸罗泣,一定不会杀你的。”
沈竹侯道:“你不是罗泣,还能是谁?”
罗泣笑道:“我还是罗泣,但不是乱祸罗泣,而是混乱罗泣。我现在混乱得很。”他笑得很惨。
沈竹侯问道:“你非杀我不可?”
罗泣道:“非杀不可。”
沈竹侯道:“你难道...”
罗泣点头道:“不错。”
沈竹侯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罗泣道:“我告诉谁都没有用。”
沈竹侯道:“人早晚都会死的,你能留住一时,留不住一世。”
罗泣不语。
就此时,江面上飘来一人。
这个人不需要船,也不要桨,只靠他的身体便可以一直飘过来。
胖人更容易浮在水上,瘦子则很难。
可那人偏偏很瘦,而且高。
那柄琥珀色的长刀,任何人看到都会颤抖。
尤其是第五杀手轩辕忘情!
命运仿佛是定数,就定在“五”这个数字上。
没人邀请他,也没人提到他,更没人想让他来。可偏偏他来了。
他的肚子上放着一杯酒,胸口上放着一支蜡烛,脸上扣着斗笠,似已睡着了。
可所有人都清楚,他不可能睡着。
这个人永远也不睡觉。
杜无刀。
杜无刀抬了抬头,斗笠落在水面,荡漾开来。
散乱的发,迷离的眼。
杜无刀开口,缓缓道:“你是不是想逃到天涯?”
所有人都没看他,可所有人的眼神都必须停在他身上。
古寺钟鸣。
船已快到岸,岸上有庙,庙里有人。
杜无刀的话是对谁说的?
沈竹侯不知道,他希望这个不用刀的剑客能放他走。
月浮在水面,人眼渐合起。
杜无刀微笑道:“你不想说吗?”
沈竹侯道:“我现在只想逃出这里。”
杜无刀道:“我问的不是你。”
沈竹侯道:“那你...”
杜无刀道:“我在问他。”
他笑着,人已站在船上。
长剑在手,罗泣决不害怕一个没有武器的人。
可他也听说了欧阳断的死。
昨天是欧阳断,今天就是他?
他不能害怕,若怕了,现在就应死。
良久,山外月沉。
天亮,可人眼蒙蒙。
罗泣终于开口:“我想。”
杜无刀道:“既然想,何不逃?”
罗泣道:“天涯太远。”
杜无刀笑道:“可你若想逃,再远也会的。”
罗泣道:“可他们无处不在,天涯海角都是他们的人。”
杜无刀问道:“你说的他们是谁?”
罗泣道:“我若再和你说,恐怕已被他们听到了。”
杜无刀笑道:“我如果告诉你,我就是他们的人呢?”
罗泣道:“不可能。”
杜无刀依然笑道:“这有可能的,而且不仅仅是可能,是一定。”
罗泣的笔尖已沁出冷汗。
杜无刀握住了他的刀柄,似乎几十年间都没人看见过。
罗泣道:“你若想杀我,现在就杀。”
杜无刀摇头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只想让你逃。”
罗泣道:“你不会杀我?”
杜无刀道:“不会。”
罗泣忽双眼一亮,轻咳一声。
咳嗽声过,六个凶人都已亮出兵刃,挺兵刃朝杜无刀攻去。
而就在此时,杜无刀却将沈竹侯拍了出去。
这一掌来得飞快,甚至没有看清,沈竹侯的人就已直直飞出,摔在古寺之中。
杜无刀笑了。
他第一次想和别人动手,而不是动嘴。
他仍然不用那口琥珀色的刀。
他若用了,就再也不是杜无刀。
水面平静,可人已钻入水中。
杜无刀直直跳进去,背后的刀剑紧随。
罗泣道:“你现在又不想出来了?”
杜无刀钻出水面,露出头来,笑道:“你若不想杀我,我现在就出来。”
罗泣道:“好。”
他说罢,剑已入鞘。
杜无刀也扶着船头,泡在水中。
罗泣忽问道:“你既然是他们的人,又何故不杀我?”
杜无刀微笑道:“倘若是穆英烛亲自来,她一定会杀你的。”
罗泣道:“穆英烛?”
杜无刀道:“第四个人。”
罗泣道:“你就是她的人?”
杜无刀摇头。
罗泣问道:“那你是谁的人?”
杜无刀道:“我就是我的人,根本和那些人无关。”
罗泣苦笑,他清楚自己很难抓住杜无刀,而且就算抓住,也毫无用处。
杜无刀又道:“我来到这里,只为救你们。”
罗泣道:“救我?”
杜无刀点头。
罗泣道:“你难道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
杜无刀还是点头。
罗泣道:“他们的目标里一定有你,而且你很可能是下一个。你的武功不见得比许东楼要差。”
杜无刀笑道:“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但绝不会是扫平天下高手这样简单。”
罗泣眉头紧皱,已冒出冷汗。
他实在想不到,就在自己眼前,是杀了欧阳断的凶手。
而这个凶手,此刻就暴露在这里。
恰好他也是高手。
罗泣缓缓道:“这难道很简单吗?”
杜无刀仍然笑。
他的笑不是强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笑的力量是极强大的。
他坚信世上不止有武功!
于是他摸出一封信,递给罗泣。
他笑道:“你以为有天生就是武功高手的人?倘若他们每一个都从出生开始训练,想打败你和我,岂非易如反掌?”
罗泣道:“可一个人若遇不上指点,练一万年也没用。”
杜无刀道:“你就知道他们没人指点?”
罗泣道:“我敢保证。”
杜无刀笑道:“你的保证没有用。”
罗泣道:“那是什么才有用?”
杜无刀道:“跟我走!”
信封入手,塞到罗泣的怀中。
六个凶人谁也不敢伸手去挡,更不敢伸手去拆开。
目光都停留在未开口的信封上,正如日出前的曙色,神秘而令人畏惧。
杜无刀就这样走了,轻轻地漂在水面上,一慢慢离开六凶人。
罗泣掏出信,低声问道:“现在我们还有什么?”
卢子悲目光垂落,潸然泪下。
卢子悲是六凶人里最悲的。
岳靖明死了不到三天,罗泣就看上了他。
这就是最悲之处。
泪珠晶莹。
可也有人看不下去。
武吟厉声道:“你哭什么!”
卢子悲叹道:“人生在世,喝几杯酒,赏几轮月便足够;又何苦要扫清天下高手?”
武吟冷冷道:“你若看不下去,就不要在这里。”
轩辕忘情伸手,拦住武吟。
他叹道:“我们的确什么都没有。”
罗泣道:“可我觉得我们至少还有一样东西。”
五凶人齐问:“什么东西?”
罗泣大笑道:“我们还有六条命,每个人都有一条。”
今晚的月,明晚的月。
人们望着月入眠,又被月光晃醒。
不是真的晃醒,而是人们根本睡不着。
同一个月亮,不同的人们。
他们能否安心睡下?
你的仇人就盯着月亮!而你现在也盯着月亮。
谁都不敢说,下一刻他会不会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