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淡,淡如星光。
沈竹侯独坐在烟火旁,吃着一碗挂面。街边烟火气很重,走到哪里都有卖小吃的人们。
可沈竹侯却很紧张。苍白的手,苍白的月,苍白的竹剑。他浑身都显苍凉,直似一只渴死的骆驼。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也许生和死的距离并不遥远了。
这不是第一次,几乎每一次受挫,他都会这样。温城雪的朋友很少,像他这样的朋友就更少。
而他失去了温城雪这个朋友。
朋友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一旦你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他就永远都是。
沈竹侯挑起几根面,忽发疯般托起面碗,一口气倒进嘴里。
面烫,人却冷。
他的面色冷如薄雾,让人根本捉摸不透。
面馆的老板摘下毛巾,收走了面碗和筷子,看了看沈竹侯,笑道:“你要去哪?”
沈竹侯也看了一眼他,道:“要去找人。”
老板道:“这地界可不好找人,尤其是被抓住的人。”
沈竹侯惊道:“他们被抓去哪里?”
老板苦笑道:“你要问我,我也不清楚。这里再往东走,或许能找到人。”
沈竹侯道:“往东走是什么地方?”
老板冷笑道:“死人的地方。”
沈竹侯看了他几眼,便不再说话了。
话已说尽,尤其和敌人的话,一字也不会多说。
沈竹侯递过八文银子,拍了拍钱袋,已瘪下去。
面馆老板接了银子,忽又还了他三文钱。
他笑着道:“你先收下这三文钱,以后饿了好在我这里吃饭。”
沈竹侯却不笑。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目光如剑,剑是他的竹剑。
他能看见面馆老板的人,看见他的脸,更能看清他的心。从他坐在这里开始,就从来没吃下过一口面。
因为他早就知道,这面馆的老板根本不是卖面的,而是卖毒的。
沈竹侯已悄无声息地拔剑了。剑气微弱,剑光黯淡,甚至没有他的眼光亮。
他一旦拔剑,必不饶人。
长街空空,烟火已散尽,天空中弥漫着寒冷的气。
星夜星剑,星芒便是剑。
剑身未完全出鞘,可它的气势已压倒了街上的所有人。
他开口,冷冷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的鼻尖上已沁出冷汗,双拳压在案板之
上。
沈竹侯淡淡地道:“你盛那碗面时,里面的面汤已经灌好了毒?”
老板并不否认。
他面色已白,整个人发抖。
沈竹候又道:“你下毒的时候,就是我坐下的时候,这一点是又不是?”
老板仍不开口。
沈竹侯道:“你虽是面馆的老板,但也是孔屠仁的亲信。”
老板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竹侯不说。
老板又道:“你说的只有一点错了。”
沈竹侯道:“哦?
老板冷笑道:“你错就错在没认出我来,也错在遇到了我。
沈竹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老板眼睛瞪大,道:“你早就知道?”
沈竹侯道:“我早就知道,所以我才来这里,吃你的挂面!”
老板道:“可你...”
沈竹侯的剑已打断了他的话。
说到尽头就是剑,剑到尽头人便死。
剑已出鞘,剑将刺破老板的咽喉。
竹剑井不锋利,也不够快,却空灵轻巧。
剑不快,就是为了随时都能变化。
老板面色乍变,地伸手夺起暗器,劈手扔出。
长凳上的一壶木筷已然飞出,又急又快,呼啸声已朝沈竹侯额头袭去。
这些筷子并非平常木筷。每一根上都淬上了毒,已深入木头当中,一旦碰上皮肤,立刻便会起效。
可他忘记了,自己遇上的人是沈竹侯。
倘若是别的人,这一筒暗器飞出,一定伤人。
可沈竹侯不一样。
剑光一闪。人头未落地,筷子却已然落地。飞来的总共十六根木筷,现在却剩三十二根!
沈竹侯每一剑都刺在筷子的中间
沈竹候冷笑道:“你想问什么,尽管去问。”
老板叹了口气,不再挣扎。
他道:“你到底怎么清楚,我是来杀你的?”
沈竹侯道:“孔屠仁告诉我的,他告诉我李洞天
就在这里等我。”
李洞天正是老板。
李洞天双目睁大,失声道:“是他告诉你的?他怎么会!”
沈竹侯道:“他也许已经疯了,但就算疯掉,我也一样会杀了他。”
李洞天苦笑道:“你杀他—你杀他有什么用?”
沈竹侯道:“哦?”
他知道李洞天话中有话,定是清楚一些事情的。
自从沈竹侯解了仇,遇到南宫九,便一直受到孔屠仁的追杀。
不过—比杀人更加可怕的,是折磨人。
孔屠仁要的不是杀一个人,而是折磨死一个人。折磨远比拔剑难,也远比拔剑来得痛苦。
想来一路上的种种经历,竟全都是一个不认识的所做。
既结了仇,剩下的便是怨。
怨和仇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人们以为怨恨和仇恨是一样事物,其实不然。
女人看见别的女人比她美丽,会有怨恨;男人看见别的男人比他有权有势,也会有怨恨。
但这种怨恨一辈子也消不完的,哪一天消解了怨恨,便失去了人最大的特点。
怨恨和人性是人本身最大的弱点,这两者或许有关。
仇恨则不同。
仇是天生就有的。
人想四处结交仇家吗?人难道生来就为找冤家?
沈竹侯不解。
他问道:“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找我?”
李洞天忽然笑了,大笑。
这是一个死人在死前最大的权力。
有的人想杀他,就说明他还有价值。既然有价值,他就有控制别人,威胁别人的权力。
而江湖人永远不会受人威胁,他们哪怕不想拥有获知真相。
沈竹侯道:“你当然可以不说。”
李洞天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一个条件。”
沈竹侯道:“什么条件?”
李洞天悠悠地道:“咱们浮一大白?”
沈竹侯一惊,随即怔住。
李洞天又微笑道:“你若肯告诉我浮白山庄的位置,我便告诉你想知道的事情。”
沈竹侯冷冷道:“我告诉你。”
浮白山庄是江湖上最难找到的地方,有的人寻其一生也找不到。
传说中,浮白山庄是两个喝酒的人,在谈笑之间构想出来,后人打造而成。庄内所有人,无论活人死人,男人女人,其地位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人,人就是人。
沈竹侯因认识浮白山庄的庄主,绰号“不满真人”的洛飞关。
沈竹侯道:“想找到那浮白山庄,有一点必须做到。”
李洞天问道:“哪一点?”
沈竹侯道:“西北的铁剑城中,有一家卖酒的烧刀楼,自那里往西去三十里,便是浮白山庄的入口。”
李洞天大笑道:“多谢!”
他说罢,口中忽已多出一支短箭,只有拇指长短,却能做到极快。
这一箭飞出,并无半点力道,不到一半便已炸裂开来,箭头的小袋中喷出浓雾。
只在一瞬间,争斗便一触即发。
沈竹侯的双眼虽被烟雾熏痛,可他更能在黑夜中看清人影了。
李洞天的人,已经倒窜出去,双腿踢翻长凳,掠过长街。
他的身形很快,好像把全身内力集中在两条腿上。
沈竹侯也运气急行,赶上去时却不见一人,只有土道泥泞中的脚印。
长街上空荡荡,东方曙色升起,星月隐退。
可曙色却不能带来光。
青石板路延下去,正是一条条土道,每一条土道上都种着绿树。
沈竹侯随脚印追去,直追进了林深处、路尽头。
路的尽头有光,寒冷又朦胧的光。
这种光让人望而却步,脚印也随光消失。
沈竹侯那双剑锋般的眼已直视在光中。
他眼里看着光,脚下已出了土道。
就在树林之旁,一个死掉的人和一个牵线的人偶,竟靠在一起。
死人眼中无神,他更像是人偶!
而人偶的眼里却有光,它更像是人!
死人的手里有一柄长杖,可掌中握不住杖。
人偶的手里则是一双筷子。
沈竹侯探过去,打了个寒战。
他从没见过这样骇人的人偶,和这样恐怖的尸体。
而且这两样东西,竟就在他的面前,一起出现。
他蹲下身子,剑鞘挑开人偶低下的头,重重地吃了一惊。
那人偶竟仰面四顾,两只眼各看向两个方位,一只紧盯沈竹侯,另一只却看向他处。
沈竹侯眼里愈发惊恐。
就因为人偶是人,活人。
活人被制成木偶,这种手法天下恐怕没几人能做到。
沈竹侯也许可以,但他绝不会这样做,哪怕对他的仇人。
他害怕在人偶里的人。
而这个活人不是别的,正是方才逃亡的李洞天。
别有洞天,土道尽头更是别有洞天。
沈竹侯能从人偶的脸上看出来,李洞天是被人封住穴道,外面镶上了厚重的木制外壳。
那一双脚印,竟也停留在人偶旁。
如果人偶是李洞天,那么他身旁的死人呢?
剑鞘挑起尸体的头,只见那死人的脸上,赫然竟插着一朵桃花。
或者说,这朵桃花就从这个人的脸上绽开,冲破了他的头骨和鼻子,直撕裂开他的脸。
沈竹侯想吐。
他扶着树干,几乎要呕出来。
就是武林的绝顶高手,也很难把桃花种在别人的脸上。
沈竹侯挥了衣袖,斩断那一朵桃花。
又是剑光一闪。
那人偶的木外壳已被他斩断,恰将里面的李洞天放了出来。
他故意要这么做。
可当他看到李洞天的模样时,他便已将吐出。
李洞天并非人偶的模子。
人偶是李洞天的模子。
人偶是怎样形状,李洞天就会被挤成那样。
沈竹侯转过头,问道:“李洞天,你...”
李洞天惨笑道:“花。”
沈竹侯道:“花?”
李洞天口中仍然念叨着,只有这一个“花”字。
沈竹侯问道:“你说那边的花?”
无人应答。
沈竹侯又道:“你是说—孔屠仁要杀我,和花有关?”
又是一片寂静。
沈竹侯叹了口气,道:“算了。”
他再扭头过去时,李洞天已死了。
他躺在地上,双眼张开,眼里已没了神。
沈竹侯叹道:“这世上有谁能杀了他,又制成人偶?”
他立在一片树林旁,看着两个死掉的人。
孔屠仁和花有什么关系?
还是那疯跛子袁尽的花?
总之,人已死了。
沈竹侯正欲离开,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歌声。
谁在这里唱歌?
这歌声并不奇怪,歌词却奇诡至极:
“世人皆晓无情苦,人如多情人白骨。”
“多情人还多情债,无情剑讨无情物。”
“债务偿罢人白发,只居东南白骨崖。”
“无情长留永长存,情人浮过一浮华。”
有情还是无情?
无情。
沈竹侯身上发寒,听见这歌声之后,更觉心里发寒。
抱紧剑鞘,便不再发冷。
歌声愈来愈近,人却愈来愈远,远到天涯。
沈竹侯忽想起来,温城雪提到过的多情歌。
这歌只有死人会唱,但死人并不会开口。
树林深处,一个人飘荡着走来,嘴里唱着那歌。
而这人,赫然竟是袁尽。
他们才几日不见,却又见到了。
沈竹侯自离开了院,便再没看见过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