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别有洞天

月已淡,淡如星光。

沈竹侯独坐在烟火旁,吃着一碗挂面。街边烟火气很重,走到哪里都有卖小吃的人们。

可沈竹侯却很紧张。苍白的手,苍白的月,苍白的竹剑。他浑身都显苍凉,直似一只渴死的骆驼。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也许生和死的距离并不遥远了。

这不是第一次,几乎每一次受挫,他都会这样。温城雪的朋友很少,像他这样的朋友就更少。

而他失去了温城雪这个朋友。

朋友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一旦你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他就永远都是。

沈竹侯挑起几根面,忽发疯般托起面碗,一口气倒进嘴里。

面烫,人却冷。

他的面色冷如薄雾,让人根本捉摸不透。

面馆的老板摘下毛巾,收走了面碗和筷子,看了看沈竹侯,笑道:“你要去哪?”

沈竹侯也看了一眼他,道:“要去找人。”

老板道:“这地界可不好找人,尤其是被抓住的人。”

沈竹侯惊道:“他们被抓去哪里?”

老板苦笑道:“你要问我,我也不清楚。这里再往东走,或许能找到人。”

沈竹侯道:“往东走是什么地方?”

老板冷笑道:“死人的地方。”

沈竹侯看了他几眼,便不再说话了。

话已说尽,尤其和敌人的话,一字也不会多说。

沈竹侯递过八文银子,拍了拍钱袋,已瘪下去。

面馆老板接了银子,忽又还了他三文钱。

他笑着道:“你先收下这三文钱,以后饿了好在我这里吃饭。”

沈竹侯却不笑。

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目光如剑,剑是他的竹剑。

他能看见面馆老板的人,看见他的脸,更能看清他的心。从他坐在这里开始,就从来没吃下过一口面。

因为他早就知道,这面馆的老板根本不是卖面的,而是卖毒的。

沈竹侯已悄无声息地拔剑了。剑气微弱,剑光黯淡,甚至没有他的眼光亮。

他一旦拔剑,必不饶人。

长街空空,烟火已散尽,天空中弥漫着寒冷的气。

星夜星剑,星芒便是剑。

剑身未完全出鞘,可它的气势已压倒了街上的所有人。

他开口,冷冷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板的鼻尖上已沁出冷汗,双拳压在案板之

上。

沈竹侯淡淡地道:“你盛那碗面时,里面的面汤已经灌好了毒?”

老板并不否认。

他面色已白,整个人发抖。

沈竹候又道:“你下毒的时候,就是我坐下的时候,这一点是又不是?”

老板仍不开口。

沈竹侯道:“你虽是面馆的老板,但也是孔屠仁的亲信。”

老板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竹侯不说。

老板又道:“你说的只有一点错了。”

沈竹侯道:“哦?

老板冷笑道:“你错就错在没认出我来,也错在遇到了我。

沈竹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老板眼睛瞪大,道:“你早就知道?”

沈竹侯道:“我早就知道,所以我才来这里,吃你的挂面!”

老板道:“可你...”

沈竹侯的剑已打断了他的话。

说到尽头就是剑,剑到尽头人便死。

剑已出鞘,剑将刺破老板的咽喉。

竹剑井不锋利,也不够快,却空灵轻巧。

剑不快,就是为了随时都能变化。

老板面色乍变,地伸手夺起暗器,劈手扔出。

长凳上的一壶木筷已然飞出,又急又快,呼啸声已朝沈竹侯额头袭去。

这些筷子并非平常木筷。每一根上都淬上了毒,已深入木头当中,一旦碰上皮肤,立刻便会起效。

可他忘记了,自己遇上的人是沈竹侯。

倘若是别的人,这一筒暗器飞出,一定伤人。

可沈竹侯不一样。

剑光一闪。人头未落地,筷子却已然落地。飞来的总共十六根木筷,现在却剩三十二根!

沈竹侯每一剑都刺在筷子的中间

沈竹候冷笑道:“你想问什么,尽管去问。”

老板叹了口气,不再挣扎。

他道:“你到底怎么清楚,我是来杀你的?”

沈竹侯道:“孔屠仁告诉我的,他告诉我李洞天

就在这里等我。”

李洞天正是老板。

李洞天双目睁大,失声道:“是他告诉你的?他怎么会!”

沈竹侯道:“他也许已经疯了,但就算疯掉,我也一样会杀了他。”

李洞天苦笑道:“你杀他—你杀他有什么用?”

沈竹侯道:“哦?”

他知道李洞天话中有话,定是清楚一些事情的。

自从沈竹侯解了仇,遇到南宫九,便一直受到孔屠仁的追杀。

不过—比杀人更加可怕的,是折磨人。

孔屠仁要的不是杀一个人,而是折磨死一个人。折磨远比拔剑难,也远比拔剑来得痛苦。

想来一路上的种种经历,竟全都是一个不认识的所做。

既结了仇,剩下的便是怨。

怨和仇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人们以为怨恨和仇恨是一样事物,其实不然。

女人看见别的女人比她美丽,会有怨恨;男人看见别的男人比他有权有势,也会有怨恨。

但这种怨恨一辈子也消不完的,哪一天消解了怨恨,便失去了人最大的特点。

怨恨和人性是人本身最大的弱点,这两者或许有关。

仇恨则不同。

仇是天生就有的。

人想四处结交仇家吗?人难道生来就为找冤家?

沈竹侯不解。

他问道:“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找我?”

李洞天忽然笑了,大笑。

这是一个死人在死前最大的权力。

有的人想杀他,就说明他还有价值。既然有价值,他就有控制别人,威胁别人的权力。

而江湖人永远不会受人威胁,他们哪怕不想拥有获知真相。

沈竹侯道:“你当然可以不说。”

李洞天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一个条件。”

沈竹侯道:“什么条件?”

李洞天悠悠地道:“咱们浮一大白?”

沈竹侯一惊,随即怔住。

李洞天又微笑道:“你若肯告诉我浮白山庄的位置,我便告诉你想知道的事情。”

沈竹侯冷冷道:“我告诉你。”

浮白山庄是江湖上最难找到的地方,有的人寻其一生也找不到。

传说中,浮白山庄是两个喝酒的人,在谈笑之间构想出来,后人打造而成。庄内所有人,无论活人死人,男人女人,其地位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人,人就是人。

沈竹侯因认识浮白山庄的庄主,绰号“不满真人”的洛飞关。

沈竹侯道:“想找到那浮白山庄,有一点必须做到。”

李洞天问道:“哪一点?”

沈竹侯道:“西北的铁剑城中,有一家卖酒的烧刀楼,自那里往西去三十里,便是浮白山庄的入口。”

李洞天大笑道:“多谢!”

他说罢,口中忽已多出一支短箭,只有拇指长短,却能做到极快。

这一箭飞出,并无半点力道,不到一半便已炸裂开来,箭头的小袋中喷出浓雾。

只在一瞬间,争斗便一触即发。

沈竹侯的双眼虽被烟雾熏痛,可他更能在黑夜中看清人影了。

李洞天的人,已经倒窜出去,双腿踢翻长凳,掠过长街。

他的身形很快,好像把全身内力集中在两条腿上。

沈竹侯也运气急行,赶上去时却不见一人,只有土道泥泞中的脚印。

长街上空荡荡,东方曙色升起,星月隐退。

可曙色却不能带来光。

青石板路延下去,正是一条条土道,每一条土道上都种着绿树。

沈竹侯随脚印追去,直追进了林深处、路尽头。

路的尽头有光,寒冷又朦胧的光。

这种光让人望而却步,脚印也随光消失。

沈竹侯那双剑锋般的眼已直视在光中。

他眼里看着光,脚下已出了土道。

就在树林之旁,一个死掉的人和一个牵线的人偶,竟靠在一起。

死人眼中无神,他更像是人偶!

而人偶的眼里却有光,它更像是人!

死人的手里有一柄长杖,可掌中握不住杖。

人偶的手里则是一双筷子。

沈竹侯探过去,打了个寒战。

他从没见过这样骇人的人偶,和这样恐怖的尸体。

而且这两样东西,竟就在他的面前,一起出现。

他蹲下身子,剑鞘挑开人偶低下的头,重重地吃了一惊。

那人偶竟仰面四顾,两只眼各看向两个方位,一只紧盯沈竹侯,另一只却看向他处。

沈竹侯眼里愈发惊恐。

就因为人偶是人,活人。

活人被制成木偶,这种手法天下恐怕没几人能做到。

沈竹侯也许可以,但他绝不会这样做,哪怕对他的仇人。

他害怕在人偶里的人。

而这个活人不是别的,正是方才逃亡的李洞天。

别有洞天,土道尽头更是别有洞天。

沈竹侯能从人偶的脸上看出来,李洞天是被人封住穴道,外面镶上了厚重的木制外壳。

那一双脚印,竟也停留在人偶旁。

如果人偶是李洞天,那么他身旁的死人呢?

剑鞘挑起尸体的头,只见那死人的脸上,赫然竟插着一朵桃花。

或者说,这朵桃花就从这个人的脸上绽开,冲破了他的头骨和鼻子,直撕裂开他的脸。

沈竹侯想吐。

他扶着树干,几乎要呕出来。

就是武林的绝顶高手,也很难把桃花种在别人的脸上。

沈竹侯挥了衣袖,斩断那一朵桃花。

又是剑光一闪。

那人偶的木外壳已被他斩断,恰将里面的李洞天放了出来。

他故意要这么做。

可当他看到李洞天的模样时,他便已将吐出。

李洞天并非人偶的模子。

人偶是李洞天的模子。

人偶是怎样形状,李洞天就会被挤成那样。

沈竹侯转过头,问道:“李洞天,你...”

李洞天惨笑道:“花。”

沈竹侯道:“花?”

李洞天口中仍然念叨着,只有这一个“花”字。

沈竹侯问道:“你说那边的花?”

无人应答。

沈竹侯又道:“你是说—孔屠仁要杀我,和花有关?”

又是一片寂静。

沈竹侯叹了口气,道:“算了。”

他再扭头过去时,李洞天已死了。

他躺在地上,双眼张开,眼里已没了神。

沈竹侯叹道:“这世上有谁能杀了他,又制成人偶?”

他立在一片树林旁,看着两个死掉的人。

孔屠仁和花有什么关系?

还是那疯跛子袁尽的花?

总之,人已死了。

沈竹侯正欲离开,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歌声。

谁在这里唱歌?

这歌声并不奇怪,歌词却奇诡至极:

“世人皆晓无情苦,人如多情人白骨。”

“多情人还多情债,无情剑讨无情物。”

“债务偿罢人白发,只居东南白骨崖。”

“无情长留永长存,情人浮过一浮华。”

有情还是无情?

无情。

沈竹侯身上发寒,听见这歌声之后,更觉心里发寒。

抱紧剑鞘,便不再发冷。

歌声愈来愈近,人却愈来愈远,远到天涯。

沈竹侯忽想起来,温城雪提到过的多情歌。

这歌只有死人会唱,但死人并不会开口。

树林深处,一个人飘荡着走来,嘴里唱着那歌。

而这人,赫然竟是袁尽。

他们才几日不见,却又见到了。

沈竹侯自离开了院,便再没看见过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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